似乎是因暖和起来了,江尽棠长眉舒展开,轻轻翻了个身。
山月看着他半边脸颊压在椅子上的样子,忽然想到六年前第一次见江尽棠。
那时候他全家死绝走投无路,无数锋冷箭矢对着站在悬崖边的他,他手里的刀柄已经被鲜血浸润的滑不可握,几乎想要纵身一跃时,江尽棠打马从黑甲之间出来,像是劈开黑夜的第一束光,月白风清里,江尽棠问他:“想死很简单,活着却很难,你想活么?”
他想活,于是从那一天起他彻底抛却过去的身份,变成了一个崭新的、没有过往也没有牵挂的人,直到今天。
跟了江尽棠六年,山月才明白江尽棠说“想死很简单,活着却很难”时,早就已经在这人间地狱里挣扎了无数岁月。
……
内阁拟定了林善芳做皇后人选,林家出了这样一桩喜事,一时间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处处是恭维到处是庆贺,林善芳的闺房里也出现了一大把的“手帕交”。
唯一不高兴的似乎只有宣阑。
他选林善芳的本意是让江尽棠不痛快,让他出面推了这桩事,却没成想江尽棠同意了,还同意的爽快无比。
宫里要有了女主人,宫人们都喜气洋洋,宣阑却在御书房砸了满地的东西。
王来福站在门外,听见一声响心肝就颤一下,旁边的小太监小声说:“师父,您不进去劝劝陛下啊?”
王来福诶哟了一声,道:“这时候进去,我是嫌命长了?陛下气头上,除了九千岁,谁能全身而退?”
小太监受教的点点头,又轻声问:“娶妻不是喜事么?林小姐温柔漂亮,又是陛下的表妹,陛下怎么这么生气?”他挠挠头笑笑:“我想娶妻都娶不了呢。”
王来福一扬拂尘敲在他脑袋上,道:“你能和陛下比?”
小太监摸摸头,赶紧道:“那自然是不能比,我就这么一说……不过陛下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立后啊?”
王来福意味深长的说:“一直以来都看着山珍海味,你能吃得下粗糠野菜不成?”
小太监更加茫然了:“啊?”
王来福笑的高深莫测:“咱们这位陛下呀,眼光高着呢。”
“嘭”的一声,御书房里忽然传出宣阑暴躁的声音:“王来福,给朕滚进来!”
王来福一个激灵,赶紧道:“老奴来了!”
他叹口气,推开门就先是闻见一大股酒味,而后就见一地狼藉,眼皮子跳了跳,小心翼翼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宣阑双手撑在檀木书桌上,眸子阴鸷:“朕要出宫。”
“陛下……陛下是想去哪儿了?”王来福有了不详的预感。
很快,这不祥的预感成真了,因为宣阑说:“去千岁府。”
他那张极其俊秀的脸上阴云密布:“朕要亲自问问江尽棠,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来福心里叫苦不迭,少帝怒火中烧,又喝的半醉,和九千岁对上那必定是要大闹一场的,双方或许不会怎么样,但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可就遭了殃。
尽管再不情愿,他也不敢违逆皇帝的意思,只好吩咐人去备了车马。
山月收到皇帝驾临的消息时一惊,还没来得叫醒江尽棠,宣阑已经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他个高腿长,走一步王来福要走三步,小短腿都抡圆了还是追不上,看上去十分滑稽。
但是山月没有看笑话的心思,先是跪下行了个礼,而后道:“陛下,九千岁还在午憩……”
“滚。”宣阑阴冷道:“都给朕滚。”
山月见他这要提刀杀人的架势,哪里敢让他和江尽棠独处,硬着头皮道:“陛下,小人……”
宣阑年纪虽小,但是身上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丝毫不减,他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声音很轻却带着狠戾:“要是再不滚,朕立刻让人砍了你的头,挂在千岁府门口。”
王来福见势不妙,赶紧一把拉过山月,低声道:“听咱家一句劝,走吧。”
山月咬咬唇,深吸一口气,“……小人告退。”
宣阑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径直穿过连廊,走向亭子。
山月手指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紧紧盯着宣阑背影,王来福扯了山月一把:“大人,再留下去陛下要生气的!”
“多谢公公。”山月压着声音道:“但是我实在是不放心……”
“陛下有分寸。”王来福劝说着,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九千岁不会有事的,走吧。”
山月最后看了眼亭子,就见宣阑已经到了江尽棠的椅子旁,出人意料的,并没有做什么,反而站在原地不动了。
耳边传来王来福的催促,山月只好跟着他出了垂花拱门。
……
宣阑是带着能把江尽棠剁成十八段的怒意而来的,但是当他到了江尽棠面前,看着他蹙着眉的睡颜时,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昨夜大雪,廊檐地上都积了厚厚一层,亭子外的一树红梅开的娇娇娆娆,夺人眼球,睡在红梅之下的江尽棠,却更加令人目眩神迷。
这人似乎是被噩梦困住了,墨色的眉尖轻蹙,柔润淡红的唇微抿,雪色一样的脸颊陷在柔软的动物皮毛里,倒有种和平日里的清冷淡然截然不同的可怜可爱。
宣阑一直很奇怪,怎么江尽棠这样一个黑心烂肺的奸臣,却生了这样一副祸水似的皮相,卷宗上写江尽棠出身江南一个小村庄,难不成江南的风水就如此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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