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十八岁。
在五月底,看着凋残的海棠,他给自己过了十八岁的生辰。
这一次的生辰,没有下人们喜气洋洋的恭贺,没有哥哥姐姐的恭贺,没有娘亲亲手煮的窝了荷包蛋的长寿面,也没有父亲的殷切教诲,他跪在福元殿枯残的、里面养满了各种毒蛇的荷塘边上,耳边是暮春的风声,和蛇类吐信子的嘶嘶声。
手里抓着的,是皇帝下的圣旨,要他做江氏一族的监斩官。
那年的暮春格外的冷,分明已经将到槐序,风却还刺骨,他一身单薄的白衣,跪在海棠花树下,像是一把已经拉到了极限的弓,不知道在哪个瞬间,就会粉身碎骨。
印沿霜的华服拖曳过地面,她妆容精致的脸在夜色里看着竟然有几分妖邪,涂着蔻丹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逼迫他抬头,于是她看见他满脸的泪痕,满意的笑了:“我想起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是我送你的生辰贺礼,不喜欢么?”
她高高在上的仿佛赢尽了一切,却在江尽棠一句话下溃不成军:“就算是死,我阿娘也和爹爹死在一起,你算什么东西。”
印沿霜的表情狰狞起来,手指用力,尖利的指甲几乎要陷进江尽棠的肉里,她冷冷道:“你看看你,生了一张和崔澹烟如此相似的脸,连说的话也是如出一辙的不讨人喜欢。”
江尽棠没再开口。
他知道只这一句话就够了。
印沿霜能宠冠六宫还顺利养大了先帝的幼子,城府深不可测,收敛情绪的速度极快,她收回手,端庄的站直身体,淡淡道:“元谨给你送了碗长寿面,说过往你生辰,崔澹烟,或是江余音,都会给你煮,这一碗长寿面,是他亲手煮给你的,他金尊玉贵的养大,不会庖厨,为了一碗面,受了不少伤。”
江尽棠无动于衷。
印沿霜继续说:“他想见见你,我当着他的面,把那碗面全部倒了。”
她似笑非笑的侧眸看着江尽棠:“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不配。”
“江小郎。”印沿霜轻声说:“从明日起,你就彻彻底底的是孤家寡人一个了,你将会亲眼看着你所有的亲人被砍头,那时候,血流成河,尸体如山,成为你再也逃脱不出去的梦魇。”
“而你,从云端跌进烂泥,从状元郎变成一个小太监的你,哪里还配得上我的元谨,亲手煮的长寿面呢?”
印沿霜叹口气:“多可惜。”
“你的人生还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她转身,笑的明媚:“为防你明日监斩时太过伤心,今夜就在荷塘里睡吧,或许和冷血的蛇一起待得久了,你的血也会冷上几分,那样的话,就不会太难过了。”
有人伸出手,把江尽棠推进了蛇坑里,他手里还紧紧抓着圣旨,抬起眼睛时看见天上一轮弯月,冷的瘆人。
像是蛇的体温。
……
江尽棠从梦中惊醒,手无意识的抓住了什么,喘息急促,浑身冷汗。
故人频繁入梦,除了宣慎,他最厌恶的就是梦见印沿霜那个疯女人。
梦见她,就意味着那种被毒蛇包围、缠绕、撕咬的感觉又会卷土重来。
“怎么了?”黑夜里有人抱住他,体温很高,像是一个暖烘烘的小炉子,瞬间把江尽棠拉回了人间。
江尽棠浑身一僵,良久,才说:“……你怎么在这里?”
“本来要走的。”宣阑声音有些哑:“但是你好像睡的不安稳,就留了一会儿。”
江尽棠闭了闭眼睛,道:“你回去睡。”
“一起睡吧。”宣阑说着上了他的床,说:“做了噩梦发现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很孤独的。”
“你又知道。”江尽棠喘出一口气,拦住宣阑:“我已经没事了,你回去,一起睡,不合适。”
宣阑的眼睛即便是在昏暗的光线里也很亮,他暖热的手握住江尽棠冰凉的手指,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你这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你知道么,在梦里,你哭了。”
他指尖在江尽棠的眼角一点,声音很轻:“眼泪,我擦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谁也没有料到狗皇帝是一位热爱打直球的选手。
第68章 长寿面
太近了。
宣阑几乎是覆在他身上, 少年身上冷淡的香味一直在鼻尖萦绕,让江尽棠有几分晕眩,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没有从噩梦中清醒, 不然他怎么会在这样的深夜里,和宣阑靠的这样近。
“怎么不说话了?”宣阑的手指顺势滑到了他唇边, 拇指划过轻抿的唇角,指腹的温度仿佛在江尽棠冰凉的唇瓣上点了一把火,他还要温柔的问:“做了很可怕的噩梦吗?”
江尽棠眼睫颤动,像是一只不停扑闪翅膀想要挣脱蛛网的蝶, 他急促的喘了两口气, 忽然伸手一推宣阑,宣阑没有防备,跌在柔软的被褥上, 江尽棠随着压上去, 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一双桀骜的眼。
冰凉的青丝从脸颊边滑落,与窗外月光相和,江尽棠的侧脸恍若玉雕, 他分明气息不稳, 胸膛在不停的起伏,但他的眸中, 却像是蕴藏着清醒的冰雪, 要将人所有不可言说的欲望都掐灭在萌芽时。
“你不用做这么多。”江尽棠说:“因为我不会喜欢你。”
宣阑一顿,道:“话不要说得这么绝对……你又没有喜欢过谁, 怎么就知道你不会喜欢我?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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