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阑心口一悸。
温玉成唇角扯出一个笑,“世人皆说我是老师的关门弟子,但我不是,我还有一个小师弟。”
“他出身于定国公府,是定国公的第三子,自幼缠绵病榻,却冰雪聪明,十七岁那年考中状元,未来得及投身宦海,定国公府已经被抄,天子下令,诛江氏九族——”温玉成声音几乎泣血:“因着一张丹书铁券,他活了下来,曾经的少年天骄,云端高阳的状元郎,成了皇宫里一个卑贱的、下等的洒扫太监。”
宣阑手一抖,长剑差点脱手。
“光远十四年,江氏问斩,他奉帝命监斩,刑场上哀嚎不止,尸骨满地,血流成河——他亲眼看着至亲骨肉赴死。”
“同年夏,安王妃江余音自缢于羯鼓楼。而他崭露头角,得皇帝重用,狠辣之名鹊起。”
“光远十五年,先帝弥留之际密诏他面圣,赐下透骨香。先帝驾崩,幼帝登基,天下人称此人为九千岁。”
温玉成的眸光如同毒蛇,看着宣阑:“我这小师弟,姓江,名尽棠,字长宁。”
“——陛下,在下说的够清楚了么?”
“哐当”一声,宣阑手中的长剑跌在了地上,他不停的喘息,可是胸口堵着的情绪就要炸开,丝毫不能缓解。
光风霁月的江家小公子。
光远十三年的状元郎。
高高宫墙下的洒扫太监。
刑场上从签筒里抽出火签的监斩官。
权倾天下的九千岁。
他深爱的阿棠。
从最高的云端坠进最脏污的泥里。
那些最黑暗,最难熬的日子里,没有人对他伸出手,他看不见前路,见不到阳光,没有等到黎明。
宣阑泪如雨下。
温玉成看着他这幅虚伪样子,冷笑:“陛下,您在难过么?”
“您是皇帝,再清楚当年江家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他看见您都是一种折磨,您却还偏要说爱他?”温玉成笑着道:“这份爱,他要不起啊陛下。”
“闭嘴——”宣阑咬牙道:“朕和他之间的事情,容不得你来置喙!”
温玉成脸上的表情一寸寸褪去,他慢慢站起身,看着宣阑这副狼狈的姿态,却并无过往曾经设想过的快意。
良久,他只是说:“宣阑,这个人间,谁都能爱他,唯你不配。”
“这十年来他的每一分痛苦都根源于你,你榨尽了他骨髓里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若你还有半分良知。”
温玉成说:“请你放过他。”
“别再爱他。”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了很久。
写的我都想打自己一顿。
第89章 海棠
江尽棠陷进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梦里。
梦里他从福元殿的枯塘里醒过来, 看见天上厚厚的乌云,雨水落进他眼睛里,于是眼前一片模糊。
他从未像昨夜那样恐惧黎明的到来, 万般逃避,天却还是照常亮了。
从宫里去刑场的路很远, 江尽棠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马车又颠簸,他几乎要吐出来,可是胃里什么都没有, 翻涌到喉头的是鲜血的腥甜。
终于, 马车停下,外面下起了连绵的雨。
坐在那把交椅上时,江尽棠垂眸就能看见刑场上呜呜泱泱的人。
那些人, 或是他熟悉的, 或是他不熟悉的,却全都是江氏的族人、江家的故交。
有人在哭,有人在骂, 有人在叹息, 有人在沉默。
雨雾里父亲的表情很平静,平静的不像是一个即将赴死之人, 从去年春到今年夏, 一年的牢狱之灾让他消瘦了许多,但风骨不折, 即便是跪在地上,也让人生不出高高在上的优越。
阿娘一直看着他, 很温柔的笑, 那笑容同过去十数年没有区别, 宽容、慈和,好似不管他犯了什么错,阿娘都不会生气。
大哥安楝看着更远处的跪着的人群,大约是在其中寻找自己的未婚妻子,但是终究,人影憧憧,他没有看见那个被他牵连了的姑娘,于是他垂下头,下颌线收紧,似乎是咬了咬牙。
二哥安榕唇角挂着一点讥诮的笑容,他性子跳脱,轻易不跟人生气,此时眼里的情绪却很沉重,但是在对上江尽棠的视线时,他还是莞尔,对幼弟眨了眨眼睛,想逗他笑一笑。
日头一点点偏西,午时到了。
“大人。”有人在他耳边说:“可以问斩了。”
江尽棠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什么表情,但应该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因为旁边的人就跟白日见鬼一样,厉声道:“你要抗旨不成?!午时已到,宣斩!”
江尽棠想要推开面前的桌子,想要离开这里。
他不愿意俯视他的族亲,他想要和他们一起死。
忽然雨声大作,父亲抬起沧桑的眼,嘴唇动了动,江尽棠分明没有听见声音,但却听见了父亲的话。
他说,阿棠,听话。
听话。
这两个字重重的砸下来,砸在心口,让江尽棠几近窒息,眼泪落在案几上,晕开一圈水痕,但也就这么一滴,甚至像极了天上落下的雨水。
世人眼中,监斩官抬手从签筒里抽出了火签,掷在地上,面无表情的说:“——斩。”
雷声轰隆,手起刀落,血流成海。
那一天整个京城都仿佛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叫人闻之欲呕,从正午到深夜,这场屠杀大戏才终于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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