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垂着睫毛,神色萎顿地摇了摇头。燕帝看了他片刻,转而道:“把门外的那个叫进来。”
刘林见他脸色森严,情知燕帝这次是动了真火,不敢怠慢,忙去叫人。楚驭走进来时步履很稳,一点也看出跪了许久的样子,他身上的水已结成薄冰,连头发上都蒙了一层白霜。冰霜遇暖,淋淋的化了开来,每走一步,地上便是一滩水渍。跪倒燕帝面前是也没什么表情,既不知冷,也不知怕一般。
燕帝冷声问:“怎么回事?”
楚驭抬眼,越过他看了看不知何时撑坐起来,兀自发抖的元景,缓缓开了口:“是我……”
“父皇,”才冒了两个字,便被元景打断了,他声音沙哑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楚驭心中一动,眼中流露过一丝惊讶来。燕帝回头看了元景一眼,俨然并不相信,可元景异常固执,明明冷的上下牙直打颤,说出话来倒果断的很:“是他路过,救我上来的!”
父子俩对视良久,燕帝到底拗不过他,拍拍他的手:“你先躺下。”又看了楚驭一眼,语气倒不如何威严了:“你既救了太子,朕便好好奖赏你一番,且去大庆殿等着吧。”
楚驭先前等在外面时,便已想过后果,此时见皇帝要避着太子跟自己算总账,倒也不意外,他叩了一下,面无表情道:“是。”
元景扯着燕帝的衣袖不放,慌道:“他哪也不去,我们说好了,回宫后他要陪我玩的!”
他说的急切,话音未落,便咳嗽起来,这一咳半天不止,燕帝心疼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替他揉拍后背道:“好好,哪都不去,就让他留下来陪你,你好好休息。”站在旁边伺候的小柳十分懂得察言观色,忙上前替他哄着太子乖乖躺下来。
元景虽然人躺下了,却是眨也不眨地看着燕帝,像是怕他把楚驭带走。他平时最是温和听话。今日的言行却与往日大有不同,燕帝心中犯疑,一时摸不清这孩子是不是被吓狠了,还未收魂。看了太子片刻,对楚驭道:“既如此,你便留下来吧。”
楚驭也觉得小东西有些奇怪,狐疑地看过去,他却垂下眼眸,避开自己的目光。及至燕帝走后,他换上衣服回来,元景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楚驭先前发了一通火,现下已冷静下来,凝神看了他片刻,到底觉得自己做的有些不妥,撇开小柳坐到他旁边:“殿下?”
元景看也不看他,左右一滚,如同包粽子一般,将自己裹的更紧了些,楚驭半蹲到床边,低头与他目光对视,元景不许他看,飞快的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时不时颤一下。楚驭见他脸色已变得红润,伸手探去,扒在被上的手指也暖热如常,略放心了些。
轻咳一声,替他拨了拨歪戴在一边,写着“寿昌永固”四字的玉锁璎珞,温声道:“生我的气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元景整个人蜷进被子里,过了一会儿,闷闷道:“我要睡了。”
楚驭一愕,见多了他缠着自己的样子,冷不丁吃了个闭门羹,倒有些不习惯,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迟疑道:“是,那臣去外头候着。”他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小东西不知何时从被子里探了出来,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见楚驭看自己,又瑟缩回去,在被子里说了一句:“你别乱跑啦。”
楚驭被他这一句叨念的哭笑不得。走出寝殿之后,他越想越觉得蹊跷,趁人不备,偷偷出了延福殿,来到先前元景落水的地方。
溪面已复平静,碎裂的浮冰也已渐渐涌到一处,似有冻结之势。楚驭折断一根沾着雪的粗长树枝,探入水中。掌下猛然发力,搅的水面翻滚起来,红鲤落叶皆随着他的动作翻覆不停。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涌出漩涡的溪水,忽的看清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异物。将树枝丢到旁边,足踏石阶,一跃入水中。冰水没顶不过须臾,他便提着一具被绑着巨石沉河的尸体,跳了出来。
那是一具女尸,在水中泡了许久,腐烂见骨,已看不出年纪模样,临死前不知多害怕,手中还紧紧攥着一个鼗鼓。楚驭一棍震碎她的四根指骨,那枚小小的鼗鼓这才跌出她掌心来。
这枚鼗鼓绘制精巧,不似寻常人家之物。在水中泡了这么久,上面的彩绘仍旧鲜明如昔,鼓耳坠着两枚晶莹剔透的琉璃珠,轻轻一摇,便发出一阵脆响。
阖宫上下,会玩这种小玩意儿的人,不作他想。楚驭看着地上肿胀的女尸,想起元景先前抓着燕帝时急切的神情,一时间全都明白了。
他心中莫名一动,先前残存的那点郁郁悄然荡开。思索片刻,以树枝为剑,挑起尸体匆匆而去。
扛着这么个东西,寻常的路便无法再走,他几经寻览躲藏,方才顺利丢进一个积满落雪的枯井之中。
第8章 云开
晚膳前燕帝来了一趟,见元景裹紧被子,侧身向里,尤是睡的香,也不去扰他,只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又嘱咐了侍奉的人几句,便匆匆离去。
这一日延福殿上下忙碌异常,白天累狠了,掌灯时分,便已安静下来,待到夜深风息之时,小柳倚坐在床榻旁,以手撑脸打盹。床帏之中,元景轻手轻脚地坐了起来。他也不忙着下去,先把金丝枕塞进被中,理出了一个蒙头蜷身的廓形,料想小柳不敢直接来掀,从缝隙里看见人在睡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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