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元景离开后, 楚驭气质森冷更甚往常,陪崖不再去了,惯用的长剑也不要了, 换做一把杀气凌厉的鹰首寒月刀。每次他在院中练武,十丈之内,连飞鸟都不敢来。方青伺候他这么久,只有在他十二岁那年,忽然消失了几个月,大建奇功而归时,见识过他这个样子。有心开导两句,想想连太子都被他气跑了,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为妙。
这日宫里派人来请,他见自家公子似乎也不怎么抵触,忙喜出望外地把人送上马车。
元景从剧痛中醒来,周身既冷且痛,连眼皮都是沉的,朦胧里看见楚驭的背向而立的高大身影,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这些日子他常在梦里见到楚驭,跟那天一样——凶神恶煞,不讲道理。想着想着眼圈就红了,故意弄出一点声音给他听。楚驭耳力过人,一早便察觉出他醒了,兀自站在那里,半天也不回头。
元景愤懑之下,胸口疼痛更甚,如千针刺骨,连身体都不听使唤了,发颤了好一会让,转过去死死地咬着被子,心里又委屈又愤怒:“只会欺负人!哼,我也不理你!我也不理你!”
他在这种时候身体本就羸弱,现在又添了个气机郁滞的症状,以至于这回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下床。两人日日以背影相对,谁也不看对方一眼。但元景知道他在身边,好歹晚上能睡得着了。
痊愈那日元景左右看不见楚驭,嘴上不说,用膳时却总忍不住地朝外看。小柳适时地在一旁小声道:“殿下,世子今日请命去诏前军了。”
诏前军是近郊的一支步兵,自燕帝登基起,便格外优待武臣,凡品阶过四品者,皆诰封其母、妻,荫泽其子。因这些世家子弟身骄肉贵,平日操练时,头疼脑热者不断,违反军纪,寻欢作乐倒都是个中好手,附近百姓都告诫自家孩子,那里就是个土匪窝,千万别靠近。带兵的是个文官,生的文质彬彬,连句脏话也不会说,每天对着他们,不哭就算好了。是故建军数年,无一功劳,指望他们打仗是万万不能的,燕帝也深觉头疼,只好当做体恤老臣的玩意儿养着了。
楚驭质子之身入京,带兵本是绝不可能的事,但燕帝暗忖他去跟这群纨绔们打交道,总也要吃些苦头,到时候再召他回宫,也不至于像先前那般难缠了。
元景闻言低低地“哦”了一声,第二天跑到燕帝面前,自请出宫建府。燕帝一头雾水道:“建府?为何?”
元景低着头,瓮声道:“儿臣已经长大了,留在宫中多有不便,求父皇恩准。”
若照规矩,太子在可纳良娣之时,的确便可以入主东宫,自行主事,但燕帝溺爱过甚,不忍这么早就放他出去操心劳力,况且送入太子宫的人,至今也未得临幸,在燕帝心中,他分明还是个小孩子。放下手中奏折,有点好笑地随口道:“建府哪有你想的这么容易,建府后你如何主事?朝中大臣上门问事,你又怎么作答?还有你身上的毒,东边那座太子宫里可没有温泉呐。”
元景垂着眼眸,一字字道:“父皇之前赐给我的那两个姐姐,聪颖细心,这一年还跟着贵妃娘娘宫中的嬷嬷学了不少东西,父皇可叫宫中的老人再教导教导她们,建府以后,儿臣属意她们来操持府中家事;父皇正值壮年,问事自当以父皇之意为准,若他们一定要听儿臣的想法,府中三师在旁,也可提点一二;太子府离东宫不远,或引泉建池,又或惊蛰之前,儿臣回宫小住都可。”话一出口,便不可抑止地说了下去,他将一整夜辗转难眠中,所有能想到的,可能会面对的麻烦,都给了对策。
燕帝静静地听到最后,重新打量着他:“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教你的?”
元景低声道:“我自己想的。”
燕帝像是从未见过一般,凝望了他片刻:“你抬起头。”元景慢吞吞地抬头看他,神色虽有些郁郁,但眼中并未怯懦心虚,燕帝看得久了,叹息道:“景儿长大了。”将他拉到身边,看着他年轻俊秀的面孔:“跟父皇说实话,你想出宫建府,是为了跟楚家那小子赌气么?”
元景谁也不看,执拗道:“不是,是儿臣长大了。”
燕帝怜爱地看着他,叹道:“好罢,你都想的这么周全了,朕也只能答应了,不过你要知道,出去容易,要是日子过得不安稳,想再回来可就难了。”
元景轻轻的“嗯”了一声:“我知道。”
六月之初,京中天碧花满地。元景自入太子府,便整日忙于打理府中诸事,还要跟前来拜贺的官员寒暄谈话,他是清闲惯了的,头一回忙碌如斯,恨的在心里骂了楚驭几百遍。这一日总算有了点空闲,于是便撇下众人,出府闲逛去了。
其时早市未散,街上热闹异常,以前在宫里时,他总盼着能出来玩,如今愿望达成,却看什么都提不起劲了。余光中看见街边有个卖糖人的摊子,犹豫了片刻,还是过去买了一个威风凛凛的英雄小糖人,拿在手里狠狠咬了一口,方觉出了一口恶气。
糖人甜腻,他吃了几口,喉咙都有点齁了,也没舍得丢,只晃在手中玩儿。又看见玉桥边聚了一大群人,时不时还传来惊叹声,便坐到临近的一个糖水摊前,要了一碗梨汁冰雪甜浆,好奇地看向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少年。
少年生的唇红齿白,有些女相,虽穿着一身粗布短打,但袖口、裤腿都卷了起来,露出白皙的手臂和小腿,脚踝上还带着个丁零当啷的银链子,别有一番风流。他坐在一个写着“可断天机”的卦摊前,刚为一人占了一卦,称他家中近来有一悲一喜,喜事嘛,便是他那位刚过门的娇妻已有身孕,那人闻言,有些不信,少年持扇在手,喝了一口绿豆甘草水,和气道:“你只管请个郎中去诊一诊便是。”那人又问:“那一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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