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到手足都没了知觉时,只见如萤般的烛光自远方亮起,有人撑着伞疾步走了过来,正是白日里那个武将,他提灯一照,将元景提了出来:“将军要见你!”
元景对其中缘由心知肚明,见身边之人满脸担忧之色,勉力笑了一下,便被推推搡搡地带走了。路上摔了几跤,入帐之时,浑身上下都是泥水,望之颇为狼狈。抬头望去,见一玄衣武将坐于案前,桌上摆着的正是他早上所写的信。元景隐约感觉这人有些眼熟,还在苦思之际,就见那武将抬起头,扫了自己一眼,晃了晃手中那封信:“这是你写的?”
这低沉的声音落入耳中,元景如遭雷击,一瞬间想起来了,此人正是当日他在河边救下的魏将!侍卫见他只顾睁大一双眼睛看着主将,一脚踹过去:“我们将军问你话呢!”
元景被踹的连连咳嗽,秦雁锋比了个“住手”的姿势,又道:“你为何要这么写?”
元景一时不知该不该提起旧事,犹豫了一下,艰难道:“自然是为了救将军。”
秦雁锋皱了皱眉头,又看了一眼,信上字迹劲健有力,然绝口不提祈兵接应之事,字字句句都是在伏低做小,自承己过。称当日魏关失守,乃是因自己指挥不利,连累率军抗敌的魏太子险遭不策。他自知犯了大罪,愿留在燕境杀敌报国,哪怕身死敌手,也无怨无悔。临死上表,以告忠心。
秦雁锋道:“为了救我?”他站起身,漫不经心走到元景面前,旁边的侍卫抓起元景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元景脸上脏的要命,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清明。雁锋抬手拂开他湿漉漉的乱发,与他目光相对。元景头皮被勒得生疼,竭力平静道:“是。”
秦雁锋轻笑了一下,示意侍卫撤手,蹲下来,索性将他脸上的泥水也一并擦了去:“怎么救?”
元景喘息道:“当日城破的缘由人人皆知,多半只有魏主不晓。贵国太子乃是储君,有错也是没错,自然盼着将军死在大燕,好替他背上骂名,将军不如遂了他的心愿,自请降罪,他名正言顺地得了个替罪之人,纵使不出手援救,料想也不会阻人将信送到御前。”
秦雁锋捏住他的下颌,逼视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手劲极大,元景被他捏的生疼,他身上阵阵发冷,看人都有了重影,觉察他温热的鼻息落在自己脸上,迎着他的目光,艰难道:“燕人。”
秦雁锋目光不动:“我把你抓到这里,你既是燕人,为何要救我?”
元景身体晃了两下,被他一扶,方才跪住:“我自有我的理由,只求将军收到回信后,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秦雁锋看了他许久,忽的话锋一转,道:“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元景对他无力地笑了笑,实在支撑不住,向一旁倒去。
侍卫踢了他一脚,禀道:“将军,这小子昏过去了。”见主将迟疑了片刻,竟将他扶了起来,大惊失色道:“将军,小心有诈!”抬手便要将他从主将怀里扯出来。秦雁锋的目光落在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上,迟疑片刻,道:“无妨,不是装的。”将元景抱到由两块木板拼出的床上,见他浑身湿透,脏的简直不像样,皱了皱眉:“去找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了。”侍卫潦草地给他擦洗一番,换了身干净衣服,又煮了碗姜汤,给他灌下去,见他不再发抖,便悄然退下了。
秦雁锋心中苦闷,久不成眠,熬到天明时分,外头忽然一阵骚动,他的副将阔步而入,激动万分道:“将军!陛下那里有回应了。”即将一封密信送到他手上,原来魏主久无他的音讯,只当他已遭遇不测,正是痛心之时,得了他的消息,立刻下令,让刚逃回国的魏太子遣兵六千,去燕关附近接应他,时间比他们先前乞请的还要早上一日。
秦雁锋心头一松,面上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知道了,去告诉兄弟们。”副将依言退下后,他踱步走到元景身边。先前那种熟悉感生出来之后,他越看元景越觉得眼熟,抬手拂开他乱糟糟的乌发,脑海中一念转过,忽然抬起手,挡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微尖的下颌,他一眼望去,心跳轻轻一顿,鬼使神差地将元景抱起来,将人揽到身前。
还没等他仔细感受这场面是否能与记忆里的人重叠在一起,就听见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从怀里传来。他如梦初醒,赶忙将人放开。安睡了一夜,元景的气色看着比昨天要好一些,只是他还在发热,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秦雁锋听着他虚弱的道谢声,不自在地点了点头,道:“陛下已送了信来,不日我便要返回大魏。”元景微一点头,似乎毫不意外。秦雁锋看着他垂目思索的样子,蓦的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元景猛然抬头,有些惊恐地望着他,秦雁锋本还有些怀疑,一见他这反应,心里确信无误,微微一笑,道:“果然是你。”
元景不知他的用意,不动声色道:“将军天威,自是什么都瞒不住您。”
秦雁锋听他直承其事,表情愈发和蔼,替他掖了掖被角,道:“为什么昨日见了我不说?”
元景表情有些难言,他考虑了很久,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秦雁锋专注地看着他,很有耐心地等他。最终开口时,他声音弱了下来,抛去先前诸如尊敬、畏惧的情绪,隐约透着一丝羞怯的味道:“我不敢,我是燕人,我不知道将军会不会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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