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圣心(九)
镜雪里的目光在楚珩身上停了几息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落在几个心思各异的人眼里,这目光就显得格外意味深长了。
凌启不露声色,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楚珩,后者垂眸敛目立在御案一侧,脸上未曾露出半分的慌乱或是异色,俨然一副泰然自若的姿态。
这倒让凌启有些意外。
楚珩任由镜雪里打量,事已至此,再多说别的已经无益,他几乎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面上虽然不显,心却高高地提了起来。
皇帝坐在最上首,扫视了一圈书房里的几个人,视线最后定格在镜雪里身上——
腊月十八,他知道楚珩和姬无月是同一个人后,盛怒之下,曾让天子影卫去查过楚珩当日在长宁大长公主寿宴园里的行踪。
影卫后来回禀,楚珩不和自己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除了被驸马带着逛了逛园子外,就只和两个人说过话。
沈英柏的那番交谈凌烨早已知晓。楚珩见的另外一个人,就是镜雪里。
两位大乘境间的交谈,旁人不会有任何探听的可能,凌烨虽然不甚清楚楚珩和镜雪里具体说了什么,但是方才镜雪里进门前,楚珩那一瞬间的慌乱和欲言又止的话已经给了凌烨答案。
如果凌烨没有猜错,当日在寿宴园子里,眼前这位南隰的大国师看穿了楚珩真实身份,知道他是漓山东君姬无月。
几弹指后,镜雪里收回了放在楚珩身上的目光,敛襟行了国礼,笑道:“陛下万安。大胤年节将近,我代吾国国主向您献上贺礼,愿两国肝胆每相照,冰壶映寒月。”①
镜雪里说完来意,皇帝便起身从御案后绕了过来,邀她至坐榻上落座,又吩咐看茶。
先前书房里只有凌烨和楚珩两个人,近卫内侍一个都没留,于是现在,看茶的活自然就是御前侍墨的了。
楚珩从窗台下捧了壶盏过来,走到坐榻前,离得近了,镜雪里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他身上。楚珩目不斜视,从容不迫地开始斟茶,手指捏紧了壶柄。
第一杯当然端到陛下手边,楚珩从描金托盘里取了第二只茶盏,正提着壶要动作,镜雪里就是这个时候开口的。
她语调缓慢,“陛下的这位御前侍墨,我瞧着不像是个简单人。”
话音刚落,凌启和容善的目光同时望了过来。
楚珩呼吸微滞,左手的茶盏险些没拿稳,从壶里倾泄下的水流落到盏中时,微微歪了一下,水珠差点溅到外头,虽然最后还是有惊无险,但这稍纵即逝的一幕落到了凌启眼里,却有些非比寻常了。
皇帝神情闲适,闻言点了点头,随口笑道:“楚珩确实很不错,朕擢选到御前的,当然不是泛泛之辈。”
端给镜雪里的茶已经斟好,借着放茶的动作,楚珩和她冷冷对视了一眼,而后朝皇帝躬了躬身,面不改色地捧起托盘转身朝凌启和容善走去。
镜雪里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转过头时恰好对上了皇帝的眼睛,这才注意到皇帝虽然面上是微微笑着的,眼神却很幽邃,像是盛着一汪永远看不到底的潭水,静谧冷冽,摄人神思。
镜雪里心头猛地一跳,再回味起皇帝方才说的那句话,从中突然品出了一丝保护的意味。
皇帝说“朕擢选到御前的”,亦即,不容任何人指摘。
镜雪里来大胤帝都有些时日了,不是没有听说过“御前侍墨不为帝喜”的传言,但从皇帝方才言语和眼神来看,却又不像那么一回事。她和漓山有私仇是人尽皆知的事,可皇帝却半点不想让她“刁难”出身漓山的楚珩,这倒有意思了。
镜雪里心里有些隐隐的好奇,轻轻笑了笑,却没再提楚珩,转而和皇帝谈起了靖南丝路道的事。
一直到临走,镜雪里扫了凌启一眼,视线第三次望向楚珩,送了个顺水人情,开口道:“陛下慧眼如炬,选的人确实非同凡响,若我没看走眼,这位本应是百万人里也挑不出一个的超群绝类。”
这话一出,皇帝目光冷然,凌启和容善全然警惕起来,楚珩面无表情,只微微侧头看向凌烨。
“只是,”镜雪里话锋忽而一转,轻轻摇头叹了一声,“实在是可惜了。”
她说:“我观小哥根骨绝佳,本是修习武道不世出的天才,甚至入境大乘也未可知,可是你至今只是堪堪入门,想来必是幼年时遭了大病,经脉受损所致,终铸成一生遗憾。”
她这话确实是在送人情,表面是给凌启的,实则是给漓山东君姬无月的。
楚珩没有应声,算是默认了。
镜雪里似笑非笑地看了楚珩一眼,容善送她出宫。
书房里静了半晌,凌烨看楚珩脸色不是太好,知道他是心绪大起大落,凌烨面上不显,就仿佛是以为他在因镜雪里的话伤怀,轻声道:“累了吗?先前就看你不太舒服,眼看都午时了,回去明承殿歇会吧,等会儿我和影卫交待完丝路道的事就过去。”
楚珩脊背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确实有些神思不宁,闻言点点头,从凌烨手里接过手炉,依言从书房后门去明承殿了。
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确认楚珩已经走远,凌烨看了一眼凌启,知道他是有话想说,便起身走到御案后坐下,和颜悦色道:“大统领是想说什么?但讲无妨。”
凌启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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