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溢出眶角,缓缓地流了下来,“我恨他,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抱过我。”
楚珩有一瞬间的晃神。
“可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死。”云非失神摇头,讷讷地说,“他是丞相啊,怎么会死呢?”
“我不想他死。”
“我只想要他活着。”云非的声音嘶哑哽咽,“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他活啊?”
少年绝望而颓然地跌坐在地上,捂住脸痛哭失声。
……
三月二十大朝会当天下午,颜懋脱去官服,入大理寺狱。
次日晚间,在天子影卫的护送下,云非终于来见了自己的父亲。
大理寺是陆勉的地盘,又有皇帝的授意,颜相虽身在狱中但被照顾得很好,云非来时,他正拿着本杂书在看。
见少年眼眶通红,颜懋握着书的手不自觉用了几分力,他眉头微微皱起来,神情却冷漠如昔,目光重新回到书卷上,语气淡淡:“来做什么?”
云非低着头,没有说话。
天子影卫已将人送到,微躬身朝颜相行了一礼,带着狱中看守一并退下。
烛火静静燃烧着,云非一言不发,颜懋手中的书亦迟迟没有翻开下一页。沉默似乎延续了很久,但又好像只过了几息,颜相放下书,走到烛台前拿剪子挑亮灯火。
云非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如同过往许多次一样,他总是对自己视而不见,无论云非做了什么,除非很出格,真正要给他造成棘手的麻烦了——就像那次套徐劭麻袋,然后又以身试法给世家党送把柄——颜懋才会“正视”一下云非这个儿子。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小错不管,是非不问,动动手指就料理了。
相府里有云非的院子,云非也和颜懋一起吃过饭,甚至偶尔短暂地住过。但是颜相的眼里有九州、有国事、有同僚、有政敌,却唯独没有他这个儿子。
“到底为什么呢?”
灯花爆开噼啪的脆响,颜懋持着烛剪的手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身后云非的声音已经不知不觉染上了哭腔,“我生来就是一个错,是吗?”
“……”
“对我来说,是。”颜相语气平静,回头看向面前摇摇欲坠的少年,目光复杂,“你若想问我,这就是答案。”
云非微微睁大眼睛,怔在原地。
颜懋放下烛剪,负手而立,继续又道:“但对你自己来说,不应当是。”
一滴眼泪砸在云非攥紧的手上。
颜懋沉默了一下,说:“这其实并不因为你。我跟云氏是世族联姻,她择中了我,但我并不想,当年我求过她……”
这段往事从颜懋口中说出来,给云非听,是一种残忍,但也是一个答案。
“……我曾跟云氏提过数次和离,以她的名义来拟和离书,对外就说过错在我。但是……,我跟她都是不会低头的人。后来会有你,便是她对和离与否的回答……”
云非慢慢地抬起头,艰难道:“要是能选,我绝不给你当儿子了。”
颜懋说:“我确实不是个好父亲。”
云非的眼泪瞬间就流了满脸,他看着颜懋,忽然恨恨地撞进他怀里,声音近乎嘶哑:“你是我爹,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你就不能哄我一次吗?”
颜懋身形微晃,手足无措地怔了一会儿,最后迟疑着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云非的头。
云非抱着他,嚎啕大哭。
……
仿佛是将这些年不解、伤心、愤恨的情绪一口气倾泻而出,云非的眼泪流了颜懋满襟。颜相也拿哭泣的孩子没办法,只好就这么看着云非哭,略显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肩背。
在颜相不多的关于儿子的记忆里,云非其实是不太爱哭的,尤其是面对他的时候,就像个小刺猬,满身都是倔强脾气。
颜懋不太明显地哄了云非一会儿,云非却越哭越厉害。颜懋束手无策,微微皱起眉,“……你怎么一直哭?”
云非的呜咽声顿住,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你……”
云非气得推开他,话未出口,先打了个哭嗝。颜懋想了一下,走去桌前抬手倒了杯水递过去。他衣服被云非的眼泪蹭得濡湿大片,又换了件外袍,坐到床边。
云非慢慢地平静下来,抬头打量了一下大理寺狱第二层这间最靠里的牢房。
必然是有陛下的授意,这里已经远远超出了天字一号关押王侯将相、皇亲国戚的体面配置,有床有桌有椅,有灯有茶有棋,甚至还有狱中不该出现的书卷笔墨,除了比外面略显阴凉些,几乎看不出这是个临死的“囚犯”住的地方。
——云非很清楚地知道,从颜相踏进这里开始,无论被照顾得多么好,就算和他平时在相府里无异,等着他的也只有“死”这一条路。
“值得吗?”云非问。
颜相微微地展了展唇,说:“当然。”
云非却摇头,神情声调近乎凄惶,“可你会死的……”
“我知道。”颜相面容平静,他想了想,说,“我这一生,前二十年,活在别人手里,后二十余年,由我自己掌握。能够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已经不枉来这世上一遭了。”
云非闻言怔了一怔,良久,他垂下眼睛,声音低得仿佛呓语,“……那我呢?”
颜相注视着他,“无论结局如何,我不会拖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