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晨就知道您回来了,在宫里等了两个时辰不见人,便猜到您被侯府这边绊住了。”影卫说道。
楚珩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脸上的伤痕隐隐有些发烫,他心底突然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情绪,甚至有些不想去宫里,不想让陛下看到他在侯府里受委屈的样子。
但是显然不可能。
钟平侯府门前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影卫径直领着他上前,楚珩慢吞吞地掀开车帘,便愣怔了一瞬。
他忽然意识到,他心底那些无端的“近乡情怯”,只是因为他还没见到这个人。
脸颊上本可以忍受的疼痛忽然变得尖锐起来,心底那道能够将一切委屈藏得很好的高垒,在见到这个人的刹那,全都土崩瓦解,楚珩竟觉得自己眼底开始“不争气”起来,甚至有些久违的酸涩。
凌烨坐在车内,看着他的脸朝他伸出手,眉峰皱起,声音温和:“过来我看看。”
楚珩低着头踏进马车,被凌烨圈揽进怀里,温热的掌心拂开他耳边发丝,凌烨拧眉看着他脸上的红肿印子,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指极轻地抚上那几道红痕。
他皱着眉问楚珩:“还疼吗?”
楚珩靠在他身上,听着他胸膛里的心跳声,心绪渐渐宁静下来,轻轻摇了摇头:“不太疼了。”
凌烨心里狠狠一抽,掀开楚珩的衣袍,隔着一层衣料将手覆在他的双膝上,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掌下的皮肉定然是青紫一片。
怎么能不疼呢?
大乘境也是人,是血肉之躯。
他在外面都不曾这样委屈过,回了自己家反倒遍体鳞伤。
凌烨沉声道:“明日宣钟平侯进宫,朕敲打敲打他,让他先跪两个时辰。”
楚珩闻言牵了下唇角,默了片刻,却摇摇头。
“不必了。”
这一耳光彻底打醒了他,也打灭了楚珩心里最后一丝对父爱的微弱期许。
平心而论,钟平侯府里,不管主母叶氏暗里做过什么,楚弘这个父亲做的并不算坏。
且不说世子楚琛、嫡女楚璇,其他的庶子庶女,钟平侯心里是有他们的。
楚琰入朝,钟平侯会用楚家的人脉为楚琰铺路,上下打点。
楚歆和膝下其他庶出的女儿,钟平侯会寻一门配得上家族门第的婚事,不会委屈低嫁她们任何一个。
凡此种种,既是为了光耀楚氏门楣,也有钟平侯做父亲的慈心。
唯独对楚珩。
这个生不逢时,多灾多病,仿佛生来克父,只会在艰难岁月里给他增添麻烦的儿子。
资质驽钝的楚珩是他过去的累赘和污点,世无其双的东君又是对他现在的嘲讽和打脸。
无解。
只有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儿子,才是最好的。
——钟平侯不是不知道疼子女,他只是不会疼楚珩。
今早来侯府之前,楚珩不是没想过,要和父亲好好谈一谈他是漓山东君的事。
可是——
回不去了。
是楚家先决定不要我的。
但凡钟平侯对楚珩有一点为父慈心,今日都不会这般收场。
脸上的伤痕仍有火辣的痛感,楚珩低头看着自己因久跪而涨疼的膝盖,钟平侯给的,他都受了。
“不必再敲打了,”楚珩说,“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
第190章 战事(一)
“疼不疼?”
明承殿里,凌烨用冷帕子小心轻柔地敷在楚珩青紫的膝盖上,皱着的眉就没有松开过。
楚珩摇摇头,按着脸上伤处,另一只手抚上凌烨眉间,将那些蹙起的弧度轻轻抚平,笑道:“我都不气了,陛下还拧着眉吗?”
凌烨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楚珩唇角微弯,乍看起来像是在笑,可眉眼却并不活泼——他不是不气,而是死心了。
这份亲缘浅薄,过往强求期许,终归徒劳无益。
楚珩莞尔又道:“我才从昌州回来,一路上看天又看云,如今终于到眼前了,你都不笑?”
凌烨沉默移时,轻叹口气,依言扬起嘴角微微笑了笑。
“这还差不多。”楚珩满意地说,他看着看着,眼底却渐渐泛红了。
——死心之前,还是会有伤心。
凌烨伸手抱住楚珩,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最后一次了。”
楚珩点点头:“嗯。”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顺着脸颊滑进了领口,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些伤心难过已经寻不到踪迹。
此页掀开,都过去了。
他没有让陛下敲打钟平侯,是不想叫楚歆楚琰夹在其中为难。一边是有生养之恩的父亲,一边又是血脉相连的兄长,世间哪有那么多的非黑即白,姐弟两个都是知恩又重情的好孩子,要他们彻底背弃哪一边都很难。
从前在钟平侯那受的种种漠视责难,就当还了这场空有其名的父子亲缘。
最后一次了。
以后该如何就如何,他不会再委屈自己了。
……
宫里样样精心,两日后,楚珩侧脸的红肿指印已经褪去,双膝间的痛感也消得差不多了。
帝都这几日天气不好,哪怕不下雨,也总是乌云密布,难能看到晴空日照。
楚珩收了伞,踏进敬诚殿里。
凌烨正在看影卫从南山传来的加急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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