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太后心意已决:“越是身子弱,越该出门活动活动,困在屋子里最无益。何况靖宁侯夫人也同去,这么些人,有什么不妥当?皇帝只管安心就是。”
这一句好似兜头一盆冷水,皇帝心都凉了半截:原来不是为了隔开九儿与玄赜和尚,是要隔开他和宝珠。
他移眼向宝珠望去,从进门到现在,她一句话也没说,难不成她是愿意的?
宝珠一样看着他,眉头轻蹙,带着一股更深重的忧愁。
“不妥。”皇帝语气依旧温和,太后却听得出他是强捺下了焦灼:“是儿子没有尽到孝心,倒要母后主动开口。悬空寺景致虽好,终究失于偏僻崎岖,不如越性多等三四个月——一年之计在于春嘛,朝廷里的事定下个大的章程了,儿子再奉母后下江南去,好生游山玩水。”
太后不这么想:“朝廷里的事哪有一日撂得开手的?皇帝无须自责,我原就不想再给你添一桩麻烦,咱们娘儿几个出行,也没你想的那么麻烦,派一批忠心得力的护卫着就是了。”
皇帝没想到太后一意孤行至此,看来不光是要把宝珠和他分开,只怕这么急吼吼地往那尘嚣隔绝的古寺里去,是打算逼着宝珠断了俗缘吧!
做皇帝以来,他何曾这样被忤逆过?偏偏还是他的生身母亲!左性儿上来了,还顾什么骨肉情分不情分?目光霎时阴鸷下来,嘴里玩笑似地问道:“悬空寺是什么名刹圣地,母后就非去不可了?”
皇后心惊肉跳地坐了这一阵,听他此时声口,简直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颤着声勉强笑道:“好了,皇爷拉不下脸来,我替他说吧!母后,宫里面没有您坐镇,他心里不踏实呢!”
她居然有这样的急智,这样的胆量。其实话音落地时,皇后背后的衣裳已经被汗湿透了,双腿止不住地发软,干脆趁势跪倒下来:“归根结底是儿臣办事不老成,说是统领六宫,可凡事还盼着您为我撑腰呢。”
太后心里惊异地笑了一声:从前自己都小看了皇后了。她知道皇帝和自己是在为什么拉锯吗?
出了这样的丑事!就连太后自己,也是直到今日才肯相信。皇后竟然早就知道了?
真是有城府,有气度。
不过最叫她寒心的,是皇帝的态度。眼下虽没有说破,可他那般强硬,哪还听得进去她这个母后的话?
皇后一跪,宝珠和长公主也跟着跪下了,宫人们更是噤若寒蝉,扑拉拉地趴了一屋子。
皇帝还坐着。这算什么?僵持片刻,他到底让了步,对众人道:“除夕早过了,这时候还想磕头讨压祟钱吗?都起来吧。”
好一个四两拨千斤。太后不动声色,瞧着他又起身向自己再拜:“皇后说得是。求母后体谅儿女一二,再偏劳些时日吧。”
她还能说什么?太后闭了闭眼:虽是她的儿子,但她左右不了他——她能有今天,是仰仗皇帝;皇帝能有今天,却并非仰仗她。
罢了。太后理智上过得,情分上仍旧过不得,没有接皇帝的话,只让徐姑姑扶了皇后起来:“还在年里呢,何至于此?”
皇后这会儿的笑意稍稍轻松了些。皇帝欠了她一份人情,还是为着宝珠欠下的,方才的铤而走险值得了,如若不然,还不知会生出何等滔天巨浪,那她们这些人更不可能有活路了。
她没再瞧宝珠,怕太急切显得露骨,挟恩图报似的。只引着长公主一道,陪太后继续说话,长公主亦略有些心神不属,来来去去,还是归到花灯上最稳妥。
夜影儿快下来了,便往凤仪宫去。大伙儿心里都装着事,兴致皆不高,勉强赏看了一回最大的“连理枝”,唯有长公主又挂了小灯上去,倒也什么都不曾写,只望着它怔了片刻。
宫门已经下匙了。皇后挽了宝珠的手,低声道:“你夜里跟我一道睡吧。”
太后闻声转过头来,还没说话,皇帝先开了口:“留在你这里不合适,让她和九儿作伴去吧。”
长公主仍和乔太妃住在一宫,乔太妃这几日老寒腿犯了,不大出门。太后因说:“太妃歇得早,一时去了反倒打扰她。你们俩都跟我回去就是。”
宝珠与皇帝对视一瞬,转首称“是”。
回去过后,长公主率先告退,到偏殿安置了。太后留下宝珠和一路送自己返来的皇帝,又叫徐姑姑上茶后,带着一众宫人都退下。
宝珠正要起身告罪,皇帝先站起来,向太后行了跪礼:“今日是儿子混账,对母后不恭,请母后责罚。”
宝珠暗惊,连忙跟着跪了,又忍不住觑了他两回:他这一跪,是要把事态推到没有转圜的境地。
可瞒,又瞒得了多久呢?
她的心忽然定下来:破釜沉舟,大概就是这样吧。
“宝珠起来。”太后的嗓音听不出喜怒:“你的性子我又不是不知道,总归不会是你的错。”
宝珠不禁汗颜无地:这样的事,绝非一个人便可酿成,她怎会没有错?
皇帝却看穿了太后的意图:“此事千错万错,全在儿子一身。母后不为此迁怒宝珠,儿子更是感激不尽。您含辛茹苦半生,正是应当颐养天年的时候,不该再拿这些事来让您烦心。”
缓了缓声口,他接着道:“儿子待宝珠的心,也不是这一朝一夕,图的是长久,那么自然有长久之计,母后大可不必担忧这个。朱文公迂腐固执,唯有一句话在理——枉费心神空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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