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动身离京后的第五日,宝珠再度被诊出身孕。
时值初夏,太后及后妃们皆在浣花行宫避暑。
短短四个月后,孩子因意外早产,宝珠也元气大伤,就此留在行宫里调养。
直至离世,她都不确定,皇帝究竟何时回来,为何不愿再见她最后一面。
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宝珠徐徐伸出手,粉莹莹的指甲浸在清亮如蜜的阳光里,依旧不觉得温暖。
她忽然生出一种报复心,将凉飕飕的两只手插'进皇帝的领口里。
皇帝被她冰得一激灵,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没躲掉——她的手指轻轻环住了他的喉头。
他丝毫不以为忤,笑着问:“怎么,你要谋害亲夫?”
他的喉头因为说话而轻颤着,宝珠很迷恋这种感觉,指腹的力道加重了些,人则凑到他跟前,悄声道:“是弑君…”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刚刚还耀武扬威的人便红透了脸,慌里慌张地左瞧瞧、右看看,确定周遭无人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又回过头恼羞成怒地推了皇帝一下:“这是在院子里呢!”
皇帝一脸的得意洋洋:他还治不了她?慢悠悠地对她做了个口型:色厉内荏。
宝珠剜他一眼:“您色令智昏!”
皇帝点点头,欣然承认。
罢了罢了,宝珠甘拜下风,只好把自己的交椅挪远了些,继续推起了摇车。
自己怀孕时的作息果然是随了元子,小家伙如今也是五更一睁眼,必要闹腾到午后才消停。
她低着头,看着孩子恬静的睡颜,喃喃道:“国公府的日子,大概会是我最自在逍遥的一段了吧。”
“不会的。”皇帝探过身来,握住了她的手:“我在一日,必保你喜乐无虞——若我不在了,在天…”
宝珠赶忙捂住他的嘴,说:“卑湿之地多瘴气,军士们可要提早防备。”
皇帝不知她又怎么绕回这上头的,倒也不随口敷衍:“南方所谓瘴气,涵盖甚广,大致都与虫蚁暑湿有关。将士们出发前,均以艾柱在特定的穴位上灸出瘢痕,便可以防治①;随军的药材中亦有金鸡纳霜等物,无须过于担忧。”
但愿如此吧。宝珠只恨前世自己不清楚军中时疫究竟是哪一种,难以未雨绸缪,让御医此刻便研制出对症的药剂。
她是真的不愿意皇帝亲征,可她知道,如有必要,她拦不住皇帝,也不该拦着他。
大军才刚出发,便是假托梦中预见之说,也实在有扰乱军心的嫌疑。
毕竟皇帝亲征后,最终还是大获全胜而返的。
她极力说服皇帝推迟封后大典,图的就是将来能够急流勇退——最好她用不上这条退路。
她不再说什么,低头一心一意地推着摇车,元子不知正做什么梦,“咯”地笑了一声。
宝珠便跟着露出一点浅笑来,可皇帝仍觉得她心事重重,便说:“你有日子没有出门了,明儿咱们去逛逛吧!”
“明日要带元子进宫见太后娘娘,怕是来不及逛。”宝珠见皇帝踟蹰,道:“答应过的事,不好随意失约。”
皇帝握了握她的肩膀,盼着她能宽心些:“万事有我在。”
宝珠坦然望着他一笑,表示并不介怀。
盖因太后深恶痛绝的,并不是她,而是任何霸揽了皇帝恩宠的人,这一点暂且无法改变,她不奢求靠元子打破彼此之间的僵局,但也不希望因为这个孩子,使得他们母子越行越远。
单是让孩子去向他的亲祖母请个安,在她而言不算为难。
与宝珠记忆中的样子不同,太后的气势显著地温和下来了——至少在元子面前,她只是个慈爱的祖母。
“像宝珠小时候。”她爱不释手地逗着这稚嫩幼小的团子,连抬眼端详宝珠的时候,目光里都是和蔼的,“儿子肖娘,是有福气的长相。”
宝珠抿嘴笑着,记得打从自己出宫嫁人起,太后就不唤她的名字了,只以“夫人”相称,一开始是为了抬举,后来便成了生分。
想想真是唏嘘。
皇帝接话道:“满了月确实长得体面多了,才生下来的时候皱巴巴的,红一块白一块,看着年龄比我还大。”
太后瞪了他一眼:“已经当爹爹的人了,还这么混说!”
收回目光时,果然瞥见宝珠低头忍笑。太后何尝不懂,皇帝这是有意逗乐呢!
他为了这个宝珠,花了多少心思!一家子过日子,原该这么和和气气的。他要捧谁做皇后,就让谁做去,能不能坐稳当,全凭造化。自己这老婆子插手进来反倒不美,如今孙儿也有了,只管含饴弄孙是正经。
元子乍然进了个新房子,不住地东张西望,又被太后逗着笑,一刻也没停过,这会儿玩累了,咂了咂嘴,闭眼又睡。
太后因问宝珠:“奶娘如何?别只看她奶水足不足,还得看她嘴馋不嘴馋,可曾乱吃东西。”
宝珠便道:“并没有用奶娘。我自个儿喂着孩子最放心,一应饮食都很清淡。”
太后一愣,随即才笑起来:“我倒忘了,你历来是个细致人儿,只是这样越发辛苦你。”
宝珠说:“世人都颂扬父母养育之恩,其实为父母者,恨不得将自己的血和肉都哺给他,哪里谈什么辛苦呢?”
太后感同身受,点头道:“这话正是。我也有这么些儿女,怎会不知?不论是在何种境地,一个母亲都无法承受与她的孩儿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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