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树梢,时近傍晚,隐隐约约的弯月已经悄悄挂在树梢头,宫中禁卫全部大开,雍州节度使入宫闺如入无人之境。不出一个时辰,整个宫闺之中就会像是沸水入油锅一般,整个宫中都将是人声鼎沸。
傅温茂和傅温韦兄弟早就已经在府中畏罪自杀,整个宫闺,就只剩下了一点儿可怜的禁卫军。
不要说是雍州来兵,就算只仅仅一个朔方卫,也断不可能抵挡得住。
“陛下,”李全贵笑了一声,“雍州的那个李老贼,可已经在宫外候着了,况且长公主殿下又早就打开宫中禁卫,陛下难道一点儿也不觉得担心吗?”
他也笑眯眯地接着道:“长公主殿下不过就是个吃里扒外的,谢氏王朝不保,亦有不少原因是出自长公主殿下之手,以奴才以为,不如在大军进宫之前,先行杀了长公主殿下,以慰谢氏王朝在天亡灵。”
尖细的声音回荡在崇德殿中,几乎没有人猜到李全贵居然敢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殿中轻微的低呼声不绝于耳,他们留在宫闺,朔方卫不杀无关之人,他们原本可以活下来——
但是现在李全贵敢对谢策说出这样的一番话,谁敢保证这位暴君会不会发疯?
谢策看着毫无忌讳,但是唯一的良心,就是对于长公主殿下,谁不知道这位暴君只对长公主殿下一人温顺,现在李全贵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不就是戳着怀明帝的逆鳞吗?
众人惶惶一句都不敢言,只看到原本歪躺在龙椅上的谢策霎时间双目红了起来,然后额上亦有青筋暴起,脸上却还是那样阴鸷的笑意。
他慢条斯理地将前些时候传上来的竹简拿在手中掂量了两下,然后笑着,将手中足有一斤多重的竹简猛地掷到了李全贵的头上。
之前的谢策,确实并非故意,但是他现在下了点儿力气,李全贵的额头上就瞬时间出现了一大块的血痕,鲜血霎时间顺着额角往脸颊上流,李全贵倒也笑了。
谢策看着站在原地的李全贵,“朕倒要看看,谁敢对长姐说出什么不敬的话来。谁又有几条命,敢在朕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谁知道这位怀明帝早就已经是穷途末路的亡国皇帝,也不知道现在到底还在这里逞什么威风。
李全贵任由头上的伤口汩汩流着血,“今日雍州李贼就将取陛下而代之,难道陛下当真还以为……和陛下是一丘之貉的长公主殿下还能活下去吗?”
谢氏两姐弟,死早就已经是既定之局。
谢策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恍惚,然后又很快转为毫不在意的笑,“景佑陵既然娶了长姐,他便定然能护长姐。景家家训不斩妇孺,更何况他也知晓,这一年来,长姐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这么说着,又好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其实早就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甚至在傅纭和谢东流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他分分秒秒就几乎没有再想活过,他被推上这埋着无数尸骨的皇位,甚至就连长姐都恨不得亲手杀了自己。
可是……从头到尾,长姐都当是无辜的。
谢策将这江山朝政搅得一团糊涂的时候,却也忘了,在自己这样胡作非为的状况之下,谢妧作为自己一母同胞的长姐,今日自己死于非命,谢妧又能如何逃脱得掉。
谢策霍得直起身,把旁边蜷缩在一旁的耳雪吓得直叫,“幼时景佑陵随我伴读,他后来又救了长姐,长姐又是本来就是无辜的,长姐一直都想杀了我,长姐从来都和我不是一路人,他不可能,也不应该……不保长姐的。”
他说到最后,就带着一点儿喃喃自语的意思来。
谢氏王朝早就已经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了,谢妧的声名亦是狼藉,恨不得人人得而诛之。
谢策在这个时候才终于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在崇德殿中上下翻找起来,“朕,朕把传国玉玺给他们,朕还可以将禁卫军的兵权全都给他们,只要,只要他们留下长姐性命——”
他双手齐用地在崇德殿中上下找可以交易的筹码,传国玉玺之前被他用作是抛着玩的物件,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在那个旮沓角中了。
“陛下所料不错。”李全贵手上拿着拂尘,轻声笑着,“景大将军确实愿意救长公主殿下,甚至不惜与雍州李贼做交易,以自释兵权为代价,就只为了救长公主殿下一命。”
谢策听闻这句话,才恍然停下了在崇德殿中上下翻找的手,“朕知道的……对,景家一向都是如此,他们从来不会斩杀妇孺的,也不会错杀无辜之辈的,景佑陵更是向来恪守祖制,长姐……长姐会平安无事的。”
长公主殿下不仅是怀明帝唯一的亲人,亦是他昏聩的这些日子中,唯一的良心所在。
谢策停下翻找的手的时候,崇德殿中重又再没有声响。
远远地,好像是有兵甲列队之声传来,谢策好像是突然放下了心中的一大块石头,走到龙椅之上缓缓躺了下来,头上的冕旒略有点歪了,但是在这个时候,却也无人再关心这样的仪容问题了。
李全贵看着谢策好像了却一桩心事的模样,突然,轻声地,笑了一下,好似嘲讽,又好似笑这位年轻的帝王天真。
在原本寂静无声的崇德殿中,他这一声尖细的嗓音,好像是一根锋锐的银针一般,骤然扎入人的鼓膜之中,好像是日暮之时的密林一般,弥漫在里面的瘴雾终年不散,就这么悄无声息的闯进人的肌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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