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妧恍然睁开眼,看着剪翠轻声道:“景佑陵若是入宫闺,景家祖训不会伤及无辜妇孺,所以他不会伤你,大军入宫的时候,你便走吧。昭阳殿内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带走,自己留着也好,或者是赠与他人也好,至少……不要烧给我。”
“我怕若有来世,还要再还前世的业债。”
……
景佑陵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伪装成为匠人的翟大夫,只看到翟大夫站在原地,然后朝着自己极缓得摇了一下头。
“刚刚借着为殿下量体的时候,草民把了一点殿下的脉,”翟大夫缓声,“确实如将军所料……是七杀,而且现在已经毒入内腑,整个内腑都已经开始溃烂——”
他说着,有点儿不忍心再接着说下去,叹了一口气。
“将军也应当知道,此毒乃是更甚于砒-霜和相思子,更何况殿下早就已经病入膏肓,已经由内腑转为在肌肤上了,十二个时辰以内……殿下恐怕是,难逃香消玉殒的命运了。”
景佑陵站在原地,长睫低垂,默了许久以后,才终于干涩着声音开口问道:“先生所言,可是句句属实?”
“将军在找草民前来的时候,其实将军自己心中早就已经有了定论,”翟大夫轻微地摇了一下头,“所以草民其实所说的什么,都已经并不重要了。”
在景佑陵第一次看到谢妧手上的伤口的时候,他就瞬间感受到了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逆流,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着这代表着什么,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谢策居然丧心病狂到如此。
谢策自幼时起就一直都跟在谢妧身边,景佑陵当年作为端王伴读,怎么可能不知道谢妧对于谢策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
他曾以为,谢策就是妄杀天下人,也不会对谢妧下死手。
可是现在,对于谢妧痛下杀手的人,却也是……谢策。
景佑陵并非是第一次知道七杀,怎么可能不知道七杀是从五脏六腑之中溃烂到肌肤,谢妧指尖就已经有了端倪,实则五脏内腑都已经腐烂殆尽。
而这些痛楚会在第三日,加倍返还而来,灼热的痛楚会在内腑之中扼住人的脖颈,到最后甚至就连咽喉都会逐渐溃烂。
其中痛苦,甚至不是言辞所能概述,非其间所亲历之人,旁人不能得知其中万分之一。
谢策当日弑父的时候,景佑陵就从未想到当年上书房中那个和自己还会打商量的少年郎,会走到现在这样的地步,他以为至少……谢策唯一的一丝良知,是留给谢妧的。
景佑陵原本已经准备自释兵权,至少保住谢妧性命,自己当年不识心动,误以为自己当年不过只是嫌她扰人,却也没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人,若非事出有因,什么时候会被旁人扰了心思。
只是因为那人是谢妧而已。
她如骄阳般明艳不可抵挡,也让这位自幼冷清如天上月般的少年,为她折了腰。
景佑陵以为谢妧心有所属,自请拒婚,他少年时自负不惹风月,不识情动,却也没想到当年以为的恍惚心动,一旦错过就是一生。
“这怀明帝实在是太过荒谬了些!他之前对长公主殿下那样温顺,我还以为他当真是会对他的长姐手下留情呢!”
乌使义愤填膺,“这也太过恶毒了些,下这样的毒,不愧是弑父杀兄的怀明帝,当真是牲畜还不如。长公主若是知晓,还不知道到底应当有多伤心,还亏殿下对怀明帝那般好!”
死于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手下,确实是何其讽刺。
毕竟他们是这个世上,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怀明帝或者是不想让谢妧成为亡国公主死于雍州大军之手,又或者是免她受人凌-辱,又或者是当真发疯。
可是死于谁的手,都不会如死在谢策的手下,会将骄阳如她,折尽最后一丝期望,是在倏地变得黯淡无光的世界之中,消弭的骄阳。
偏偏是谢策。
而景佑陵则是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像是有些怔然般,眼瞳半阖,原本稍淡的瞳仁变得晦涩不清,一言不发。
自己现在对于谢妧来说,不过就只是一个有些少时情谊的陌生人——
她还当是,这样骄傲而鲜活的模样。
乌使看到景佑陵一言不发,自幼随景佑陵一起长大,他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景佑陵的意思。
“公子,你若这样做的话,”乌使按捺住景佑陵手中的剑,犹豫了片刻,“……殿下会,恨你的。”
景佑陵终身,手中剑,都从未伤过妇孺。
虽然人死如灯灭,但是乌使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能让景佑陵自释兵权想去救的长公主,对于景佑陵来说,又到底是多重要,若是景佑陵如此做,长公主又会有多恨他。
顺治元年的初春,凛冽而过的晚风卷在人的耳畔,冽霜在宫灯之下被照耀得熠熠发光,剑身通体光洁无尘,而手中拿着冽霜的那位少年将军,亦是第一次执剑的手轻微颤抖。
而他执剑之时,向来无坚不摧。
他的声音飘散在虚渺的夜空之中,转眼就毫无踪迹。
“……恨我吧。”
前世骠骑大将军景佑陵的毕生犯禁,皆由长公主殿下而起,而他此生最后一次犯禁,就是犯了景家的身为武将之下,明令禁止的——不杀妇孺。
亦是景佑陵这生,唯一一位,心动过的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