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鹿援军必定会经过此地,陆云川带人藏坡下时,大雪将村子埋了半截,冷清得见不着人烟。
陆云川清楚,北疆人过境后,这条村子便没人了。
死的死,走的走。
“在这儿等着吧。”陆云川牵着千里雪,背着那把极有分量的宽背重刀,“什么时候有动静,什么时 候就打,这场咱们才是硬仗。”
陆子鸢守城为主,而游谨和卫一粟都是趁火打劫,只有他这场阻击战最为要紧。
进村时,踏雪开路,有人不小心被绊倒,骂了 一句娘,爬起来才发现大雪底下绊倒他的不是别的, 是一具僵硬的尸首,于是当即愣住了。
陆云川走过去瞧了两眼,緘默半晌,说道:“战事要紧,尸首且放着,战后记得收殓了。”
天地白茫茫,瞧着干净,可下面盖着的是人命。
也是哲布做下的孽。
人都有野心,也该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从前北疆俯首称臣,得了大梁的庇护,冬日里没怎么死 人,部族养得富裕了,便想着如何吞下大梁的国土。
陆云川这一仗打得不痛快,但也不后悔。
定舆城交上手后,游谨故意放了城中人去原鹿报信,明挽昭阵前与平日斯文沉静的模样截然不同, 温和或是清冷皆荡然无存,仅剩杀伐阴鸷,杀得比他还要凶。
只有明挽昭自己晓得,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也是被埋葬在宫中的枯骨,是定大梁江山的一把 利刃,压抑在宫中的二十年,他心中的暴虐在见不得人的阴暗处疯长。斯文内敛也好,温和知礼也罢, 与那个装疯卖傻的他都是一样,假面而已。
这场仗打得比明挽昭想象中要轻松许多。
边巴是勇士,但他的儿子是个懦夫。纳西不懂用兵,好好的一座城也没守住,竟被游谨和杀疯了的 明挽昭正面从城门攻进去了。
进城后,城中的街市也是冷冷清清,不见半个百姓的影子。明挽昭捉了个北疆士兵询问纳西在哪, 他听不懂北疆话,但游谨懂,一个问,一个翻译。
“纳西霸占了城中富户的府邸。”游谨说,神色中已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退离那日,定舆防御 史陈.云亭带西二营断后,之后便再无消息。他说陈.云亭和剩下的将士死在城门处,纳西将他们与城中被 害百姓的尸身堆在了衙门院子里。”
游谨鲜少会露出这样凶狠的模样,恨不得将那北疆士兵剥皮拆骨。
明挽昭镇定如旧,他静静瞧着眼前的北疆士兵,说道:“你带一队人,同我去捉纳西。衙门的尸首派 人去收了。其余人把守城门,全城搜捕沙戈部族人,勿要放走一人,格杀勿论。”
游谨一怔,没想到明挽昭会这么杀伐果断,他听说过圣元年间交战时,圣元帝这位仁君可是大方无 比地将活着的北疆人放了回去。
然而明挽昭好像知道他为什么惊讶,淡声说道:“朕不是仁君,却明白杀人偿命的道理,如果没有人 能审判他们,还我朝百姓一个公道,那朕便亲自来讨。”
游谨沉默,在心中无声地叹。
主子到底是喜欢上了一个怎样的男人啊?
阵前游谨是主帅,但进了城,还是得听明挽昭的,何况这命令他也乐意执行,当即叫上人,跟着明 挽昭杀气腾腾地寻了过去。
只不过他们去晚了一步,宅邸内早已人去楼空,纳西听着西府军进城的消息后,便吓得携铺盖溜 了。
“北疆人害死了陆沉松的父亲,杀了朕的将军和百姓。”
“他们应当明白,何谓血债血偿。”
明挽昭手中收入鞘的长剑剑柄还沾着干涸血迹,显得他狠戾又冷淡,站在空空如也的宅邸前,天子 说道:“搜,将定舆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他给我缉拿回来。”
明挽昭从记事起便知道,自己将要成为大梁的天子,也晓得这个位置并非只有富贵荣华和滔天权 势。从前于明挽昭而言,这是他活着的意义,也是扣住他的枷锁,他只能在这条既定的路线走下去,再 无其他可能。
陆云川是他遇见的第一个意外。
再次动容,则是在淄川城外瞧见面黄肌瘦的流民时,他恍然间明白,大梁天子还肩负着千千万万百 姓的身家性命。
一一他是大梁的君主啊。
于是在瞧见百姓惨状时,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即使面色再平静,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理智近乎
被怒火焚尽。
游谨摸不准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只得试探道:“陛下可要先寻个地方歇歇?”
“不。”明挽昭轻轻摇首,他拿着帕子擦云溪,垂眸道:“朕要去街上瞧瞧。”
游谨也不敢违拗,更不放心派别人保护明挽昭,只得认命地给天子当起了亲卫。
明挽昭走在空寂的街上,偶尔跑过几个仓皇逃窜的北疆兵,身后跟着西府军追捕,除此之外,他没 看见一个百姓。
他让游谨带路,走到了衙门,大门被拆得七零八落,站在外头就能看见院子里堆积如小山的尸首, 寒冬下,尸体还不曾腐坏,就这么一具叠着一具,扭曲地纠缠在一起。
西府军正忙着将冻在一起的尸身分幵,游谨在那对尸体中瞧见了个熟面孔,层叠尸首中只露出了个 脑袋,脸上的血被冻住,仍是鲜红的。
定舆防御史,陈.云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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