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道行十三岁中了解元,二十岁状元及第,虽性格并非时下谦谦之态,但亦有可取之处,保下许家,非我爹一人之功,天下爱才之人皆会如此。”
陆停眸光一闪,马车内蓦地沉默下来。
温月明看着面前的人,蓦地觉得一年不见,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骨骼更为深邃,一旦沉默时,便如日光下出鞘的利刃,不动声色却又杀气腾腾。
“我后去西北本想去寻他们,但许家因为得罪上峰去了更偏僻,也更远的丰州,我亦身不由己,无法离开甘州。”
陆停移开视线,垂眸盯着手中的帕子,声音格外低沉,如玉石相击,固然悦耳,却也格外冰冷。
“他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他说。
“我已十年不曾见他。”
“殿下此去当真只是见他。”温月明把手炉置于一侧,盯着他的睫羽,缓缓问道,“叙、旧。”
陆停轻笑一声,缓缓抬眸,狭长的眼尾因为笑意而下垂,人便显出几分少年稚气来。
“当然不是。”
温月明瞳仁一缩,嘴角瞬间紧抿。
马车并不算大,陆停本就身形修长,一旦舒张开手脚,整个马车便局促起来。
一匹狼自然披不住小白兔的皮,但等他悍然撕下时便又觉得毛骨悚然。
“那你要如何。”温月明冷声问道。
“娘娘知道我为何回长安吗?”陆停微微倾斜,朝着她靠近。
淡淡的皂角香便瞬间侵占了她的呼吸。
温月明微微侧瘦,沉默着不说话。
陆停却也好似不等她说话,把手中的帕子一点点塞进她缓缓握紧的拳头中。
“娘娘想要问鼎中宫,可你知道那里铺满了薄家的血吗。”
他声音极轻,一口长长的气落在耳廓鬓角上,就像一把羽毛,刷的皮肤微微有些痒。
温月明长睫一颤,他听到了。
他听到她和安王的对话,事关中宫,涉及生母,他原来一直强压着这股火。
“我那年就站在来仪殿东面的那扇窗外,看着我娘被人上吊自尽的。”
“我恨他们。”
他盯着面前之人雪白的耳廓,倏地沉默下来。
——可你怎么能和他们站在一起呢。
——我若是杀了人,那些肮脏的血溅到你身上该如何是好。
他有满腹话要说,在此刻,在深思熟虑间,在心如刀绞中,却又一句话都不敢开口。
一盆陈年旧物的栀子花的试探,都已经让她避之不及。
若是她知道我恢复了记忆,怕是再也不肯看我一眼了。
陆停微微叹出一口气,一时分不清那细微的声响是哭还是在笑。
“你可知薄家乃是陛下禁忌。”温月明在沉默中侧首,看着近在咫尺的瞳仁,轻声问道。
两人的距离只隔了半臂不到的距离,甚至能清晰的看到细碎的光落在脸上,随着马车晃动而带来的阴影。
蒙蒙的光落在陆停脸上如鲛绡雾,秋霜雪,软了几分锐气。
“我当然知道殿下为何回长安。”温月明看着他,微微一笑,眉宇间却挂着讥讽之意。
“可薄家之死铁证如山,殿下如今根基不稳,就要去触碰那座大山,是嫌死的人不够多吗。”
陆停看到自己完完全全地倒映在那双雾蒙蒙,水灵灵的漆黑眼珠里,他动了动喉结,随后轻声说道:“你,在关心我。”
温月明一怔,随后随后眉尖一挑,伸手缓缓靠近陆停,为他擦拭沾满雪水鬓角,微微一笑。
“殿下不都说了吗,我的目标不过是想让殿下对本宫的称谓,从母妃到……”
“母、后。”
淡淡的梅花味自淡到浓,冲得陆停瞳孔一缩,耳边的声音近乎讽刺,宛若一把长剑刺得他心口一震。
“本宫关心陛下的每、一、个子嗣。”
陆停身形骤然僵硬,那一刻,压抑多年的血气自沉默中倾泻出来,似乎要把面前无情的女人一起拉向幽冥。
可那双温热的手刚刚在额间一闪而过的触感,不过是蜻蜓点水,却又诡异地压下他所有的杀意。
温月明不过想脱离这个奇怪的气氛,可一说完便又后悔,收回手正准备换个位置坐,突然愣在原处。
因为她的手腕被人紧紧握着。
那双手并非文人雅客的白皙修长,也非贵胄等闲的细腻雪白,他被风沙打磨过,被□□激荡过,被鲜血洗礼过。
节分明,骨肉匀。
温月明抬眸去看陆停。
陆停怔怔地看着她。
那一瞬间她也不知为何只觉得他似乎有泼天的委屈,那双深褐色的眼眸似有水光闪动,可再仔细看去,便又觉得不过是光影闪过。
长安的朱雀大街自来便是人声鼎沸,热闹喧闹的烟火气顺着车帘飘了进来。
马车内是死般的寂静。
“殿下这是做什么。”
温月明眉眼低压,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不曾想被更用力的握紧。
“母、后。”陆停的指尖带着茧子,细细摩挲时便如同火苗一簇接着一簇地冒了上来,烧的人自尾椎开始战栗。
温月明伸手掰开他的手指,眉眼一片冰冷:“陆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可他的手指却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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