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出这样的短板,对中都城而言相当于亮出七寸,要害为人所知,迟早有心腹之忧。
上一代人王尚能带兵伐国,灭一方诸侯,令天下氏族服服帖帖。不过几十年,王族的私兵竟衰弱至此,着实令人大跌眼镜。
太子私自派兵,人王震怒,愤其愚蠢冲动,也心惊于私兵衰弱,更担忧氏族产生异心,中都城该如何应对。
缺乏武力为后盾的王族,如何震慑天下诸侯。
种种焦灼叠加在一起,人王火冒三丈,雷霆之怒下召见太子,斥责都是轻的,很可能会行杖。甚者,太子尊位都将不保。
侍人传达口谕,见太子呆滞当场,没有开口催促,而是默立在一旁,等他自己回过神来。
真吃惊也好,当面做戏也罢,事情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
人王旨意不容违抗。太子同样是臣,宫中已经下旨,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有别的路可走。
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太子没有做无用挣扎,镇定站起身,转去后殿更换衣袍,重新佩戴发冠。
“殿下。”
未料想,象夫人竟在殿中等着他。
和平日里不同,今日的象夫人一身素色长袍,青丝披在身后,以彩绢束成一股,没有梳高髻,少去气势凌人,现出难得一见的柔弱。
陌生的感觉令太子止步,看着面前的结发妻子,心中涌出一股酸涩,眼角微微泛红。
他极少在人前表现出软弱。
身为太子,他可以强硬,可以暴躁,甚至可以蛮横无理,唯独不能软弱。
但在此时此刻,面对相伴多年的妻子,他再也坚持不住,脚步竟有些踉跄。幸亏象夫人抢上前来,双臂扶住他,才没有当众出丑。
“下去。”
象夫人挥退侍人,亲自为太子更换外袍。
刚成婚时,两人也曾蜜里调油,年少夫妻你侬我侬。随着时间过去,亲密感逐渐消磨,夫妻相敬如宾,再难见早年的浓情蜜意。
乍然的亲近,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反倒减弱了心头的仓惶和焦灼。
象夫人弯下腰,为太子整理腰带。白皙的手指抚过垂下的玉环,指尖微微颤抖,终于控制不住发出哽咽。
此去吉凶难料,象夫人抑制不住心中情绪,索性不再压抑,直接扑到太子怀中,展开双臂抱住自己的丈夫。
成婚之前她曾见过太子,年少时的芳心暗许,在成婚后却被压在心底。
年复一年,她看着一个又一个氏族女进府,自己也戴上一张面具,演绎着南辕北辙的性情,逐渐变成另一个人。
她自幼随母亲学习,深知氏族的礼仪和责任。
她十分清楚,身为象氏女,她不该让情感压过理智。她和太子是夫妻也是盟友,家族依靠她同王族建立纽带,扶持太子,为他继承王位奠定根基。
一旦事成,象氏即成后族,在中都城地位超然,荣耀更上一层楼。万一事情不成,为保全家族,她就会沦为弃子,彻彻底底,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
象夫人不会怨恨。
她出身象氏,受到家族教养,出嫁前享尽氏族女的尊荣。出嫁后也被家族庇护,身为太子正室,即使恩宠不再,也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
半个时辰前,家族派人来见她,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同母兄长。
宫中态度明确,事情实在闹得太大,人王震怒,太子地位不保。家族做出决定,从太子处彻底抽身。兄长只是来通知她,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兄长神情复杂,象夫人却很平静。
早在嫁入太子府时,她就预想过两种结果,或一步登天或一败涂地。王权争夺向来残酷,胜者得到一切,败者失去所有。
象夫人甘愿接受自己的命运,无意做无谓的挣扎。
兄长似有不忍,询问她是否想要归家。
她摇了摇头。
“大兄,我为太子妃。”
享受过荣光,就要承受代价。
如果嫁给普通氏族,以象氏的实力,哪怕夫家犯不赦之罪,她也能平安归家,还可以再嫁。可她的丈夫是太子,背后牵涉实在太多,舍弃远比保护更为容易,也对家族更加有利。
“随我走,我会说服父亲。”象氏大子更觉不忍,决心要保住自己的妹妹,不惜和父亲对抗。
象夫人仍是摇头。
她不会离开,也不打算离开。无论等待太子的是什么,她都要陪着自己的丈夫。
“大兄,我不会走。”
面具戴上太多年,连家人都被骗过。
在这一刻,她只想摘下面具,原原本本做回自己。
象氏大子还想再劝,迎上象夫人的目光,话却像堵在喉咙里,半个字也未能出口。
最终,象氏大子落寞离去,挺拔的脊背竟有些伛偻。
象夫人没有沮丧,解开发髻,换下华丽的衣裙,擦去唇上的胭脂,信步前往后殿,坐下来等待太子。
她知道太子会来。
夫妻相拥,象夫人肆意释放自己的情绪,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泪流不止。太子环住她,滚烫的泪水浸湿胸口,心都似被烫了一下。
“娥,莫哭。”
太子收紧手臂,稍显笨拙地安慰自己的妻子。
自成婚以来,除了最初几个月,两人少见如此亲密。
“殿下,为何要如此鲁莽?”象夫人抬起头,眼角滑过泪水,鬓发散乱,却一点不见狼狈,反而有种洗尽铅华的清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