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徐湛垂下头。
郭淼信步走到床边,见枕边摊了本《玉台新咏》。哂笑道:“看我操的这份闲心,你徐澄言多得是闲情雅致,有时间看这等男女闺情之作。”
自古没有尊长称呼晚辈表字的道理,徐湛听到郭淼称他“徐澄言”,言语中满是讽刺和不满,惶然的垂手跪了,膝盖疼的像针扎,也跪的规矩端正。
“学……学生程文读的乏了,信手拿了本诗集聊做消遣。”徐湛小心翼翼的回答:“先生说不能看,今后不看便是了。”
郭淼目光扫过书中的内容,蹙眉不语。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孔雀东南飞的故事,以徐湛的学识,应当耳熟能详。
郭淼沉声问:“可有什么心得?”
徐湛沉默了一会,大抵觉得实在敷衍不过去,眸光有些黯然的说:“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只可惜刘兰芝常有,焦仲卿不常有。”
郭淼将手里的书本摔在榻上,柔软的锦缎被子被砸出一个小坑,徐湛微不可察的抖了抖身子。
“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之书,哪一本教你可以含沙射影的非议长辈?”郭淼怒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自幼丧母不够,还要让令尊殉情不成?”
郭淼的话字字诛心,徐湛脸色瞬变,俯身沙哑着嗓音道:“学生没有这个意思。”
郭淼脸色稍缓:“起来说话。”
徐湛慢慢直起身子,却仍跪着,垂首看地。感到郭淼掀开他的被子坐在了床边,紧抿的薄唇轻启:“学生没有资格妄仪长辈的是非,世上总要有志向高远不拘泥于儿女私情者,为天下谋福,为生民立命,否则这诺大的国朝早已礼崩乐坏,民不聊生了。”
郭淼一时间有些失神,他又何尝不是,半生尽心国事,换来的不过一场危及性命的灭顶之灾。妻子过世前,他没有时间管教郭莘,后来便是无尽的挑剔指责,稍有不满便要呵责训斥,夏楚加身。
他们博览群书,恪守纲常,视妻儿为附属,焦仲卿这种人,只是情诗话本里的一个故事,感动之余再无其他。
“我从郭莘的房子里发现一套戏袍假发,恰好听闻内宅闹鬼,传得沸沸扬扬。我便审问了郭莘,并向你父亲告了一状。”郭淼好整以暇的望着他。
徐湛吃惊不已,他早让郭莘将扮鬼的衣物烧光,怎会被先生发现?
“都是学生的错,先生不要为难郭莘。”徐湛急忙道。
“你是主犯,他是从犯,益友就当直谅多闻,他非但不加劝阻反而助纣为虐,不该与你同罪?”郭淼说。
“……”徐湛大约猜的到郭莘的下场。
“你父母的事,我听郭莘说了一些。”郭淼语重心长的说:“宁王兵变后,京城里人人自危,你外公在居丧期间也不免受到了牵连,罪名是结交藩王。”
徐湛吃惊的倒吸一口冷气,不怪他反应大,在大祁,近臣结交藩王、边将,是要碰也碰不得的高压线,三十万伏,一触即死。
因为此二种行为昭示了同一件事——谋逆。
这就不难解释母亲一个妇道人家也要因此受到夫家为难了:结交藩王,轻则流放,重则株连九族,这位藩王又恰好起兵谋反……徐湛不寒而栗。
郭淼的声音打断了徐湛的思绪:“恩师在入仕以前曾四处游历,结交了尚在青年时期宁王,两人言语投机,就如你同怀王殿下。宁王起兵后,有人借此大做文章,恩师所以能够安然无恙,是无数言官上书辩护的结果,而这场辩护的发起人正是先前的湖广布政使,如今的吏部侍郎,王廷枢。”
徐湛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个月来已经三次听到王廷枢这个名字,他想,是时候拜访一下这位远房表舅了。
“事情绝非你想的这样简单,莫说长辈的事你不该过问,就是问,也不能以这样的方式,装神弄鬼,偏听偏信。”郭淼犹豫一下,还是补充:“更不能为此与令尊离了心,你可明白?”
徐湛点了点头,他知道先生一番苦心,先生后日启程去浙江上任,临行前,自少不了对他诸多嘱咐。
第96章 真相
徐湛送走郭淼父子的几日里,心情十分沮丧。林知望看在眼里,决定旬假带他们兄弟去京郊骑马,徐湛心里仍惦记着王廷枢,本想趁王廷枢休假过府拜访,又不好拂了父亲的好意,只得暂且搁下,先去三圣庵求见慧音法师。
慧音法师是个面容慈祥的人,徐湛双手合十恭敬的向她行礼,道明了身份。
法师点头浅笑,仿佛预见了他的到来,十分平静向他的问候:“令尊可好?”
“家父尚好。”徐湛回答。
慧音蹒跚着步子向佛堂后面的梅林而去,徐湛紧赶几步搀着她走下台阶。
梅林曲径通幽,林中有一小亭,隔绝了外界纷扰,心也一下子静下来。
慧音一指面前的蒲团:“坐吧。”
徐湛盘腿坐下,整了整衣襟。
“十几年前,有传闻说令慈在三圣庵削发为尼,你的兄长也来过这里,最终失望而归。”
徐湛环视四周竞相绽放的梅花,回答说:“我与家兄不同,他寻的是树,我寻的是花。”
“你这孩子,是来跟我打禅机的?”慧音问。
徐湛起身揖手施礼:“晚辈不懂什么是禅机,只是有诸多困扰,想求问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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