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那是嫁人前的宣明珠了。
成玉公主侧目向男席间,瞧见那道孤拔如冷松的身影,遂意一笑。
梅鹤庭,昔年帝师的亲传学生,晋明帝钦点的探花郎,身上那股子清冷禁绝的劲儿,啧,真是勾人。
可惜呀,分明宰辅之才,一朝被长公主在琼林宴上相中,从此断绝了走到仕途最高处的可能。
心高气傲如他,岂会不怨宣明珠?
反正这二位成婚多年,共同出现在人前时,她是没见梅驸马笑过几次。
成玉公主心中得意,遐想着她那个大皇姐背人处的狼狈,随手拈向水晶盘中的荔枝,突然惊呼一声。
一盏新鲜研磨的墨汁从天而降,一星半点没浪费,全泼在了她新裁的什锦裙上。
“呀!”宝筝郡主擦着手背,也跟着遭了池鱼之殃。
那道鸦青色的小身影显然熟知地形,溜得飞快。成玉公主咬牙切齿的当儿,罪魁祸首已连影子也不见了。
四周投来惊诧的视线,成玉的脸色比墨还黑,半晌啐出一声,“没教养的东西!”
*
“……成玉公主胡沁了些言语,许是恰巧被小小姐听了去,气不过,便泼了成玉公主一身墨。”
杨太医前脚刚走,宣明珠掩着长睫不知作何想,即刻有人将前头的风波禀报进来。
公主府邸重地,暗处自是不缺耳目的。
只不过影卫迎宵说着说着,察觉殿内的气氛有些不对。
崔嬷嬷一个劲儿给迎宵姑娘使眼色,泓儿澄儿两人,眼圈发红,好似刚哭过的样子。
这是怎的了?迎宵纳罕。
长公主殿下气量素来豁达,听过的酸话林林总总也有几箩筐,从来一笑置之。成玉的嘴臭也非一日两日,何故今日一反常态?
“别停呐,”宣明珠木然抬起微白的脸,“六丫头的那些话,你一五一十讲来。”
迎宵这才注意到,殿下的眼神也不同往常。
以往遇到再大的宴会、经手再琐碎的府务,只要一提起驸马,殿下的眼神立刻会变得如汪了一池春水般温柔。
此时,那双漂亮的眼里,只有冷寂的霜色。
迎宵低道:“成玉公主说,殿下选了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在身边……”
那些话她难说出口,又不敢隐瞒,有一说一全交代了。
宣明珠尽数听着。
貌似没上心,却不由想起与梅鹤庭成亲这些年的种种。
当年对他一见倾心,向父皇磨破嘴皮子求来这桩婚事,起初她担心这位出身江左清贵世家,比自己还小一岁的梅公子性子傲,不喜尚公主。
所以在婚后,她舍了许多公主的仪制与排场,为他甘居后宅,洗手做羹汤;
她性喜热闹,他却蕴藉好静,怕他嫌自己不学无术,宣明珠从此收起了马鞭酒具,改拗性情,学习书香世家的淑雅得体;
他连笑的时候都少,宣明珠却还安慰自己:本宫的探花郎,自是生性便不爱笑的。
在旁人眼里,这些却成了她堂堂长公主上赶子的笑柄。
宣明珠垂下纤浓的眼睫,“宝鸦人呢?”
迎宵小心翼翼道:“小小姐的事被驸马知道了,着令大公子捉回小小姐向客人道歉,然后……将小小姐关进祠堂抄书去了。”
又关祠堂抄书?崔嬷嬷皱眉,小小姐才五岁啊。
她心中埋怨驸马太不近人情了些,猛然记起公主如今急不得也气不得,鼻腔骤然酸涩,忙劝慰道:
“殿下莫急,想是驸马一时气狠了,小小姐那边总归有大公子照顾着。”
没等说完,老妇人自己先忍不住哽咽起来。
犹记十几年前,柔嘉太皇太后突患疑症,太医号脉后说,是世上罕有的疑难之病,叫做“血枯症”。
当时在宫里宫外征集了无数方子试验,都药石罔效,结果只熬了半年时间不到,太皇太后便薨了。
柔嘉太皇太后,是长公主的生母。
那一年殿下才十一岁,眼睁睁看着她的母后油尽灯枯。
现如今太医又说,长公主的脉象与昔年太皇太后如出一辙。
崔氏痛惜地望向自己一手奶大的殿下,心口如同扎进了一根冰棱——老天爷这是要摘去她的心肝吗!
为何偏偏是这个病,这是不治之症啊!
宣明珠那双凝睇含情的飞凤眸,此时沉寂得无一丝波澜。
她推开卍字不到头的云纹窗,瞧着圃园中几棵鲜活盛放的晚春桃,声音有些虚渺:
“嬷嬷你看,我说得准不准?如若这还不是金口玉言,便当我白做了这天潢贵胄。”
崔嬷嬷红了眼,正在这时,门口的珠帘被挑起,一道清谡的身影迈步进来。
崔嬷嬷的劝解便没能出口。
男人的身量高挑匀停,此日又穿一件玄青地滚竹纹缂丝襕袍,腰封一丝不苛的束勒出蜂腰窄背,长身立在那里,越发显出一种清隽嶙峋的威仪来。
迎宵等回神见礼,梅鹤庭轻轻点头,谨守礼节止步于纱帐外。
他低头瞧了瞧宣明珠的脸色,“外头的客还等着,殿下何处不适?”
崔嬷嬷一向尊敬驸马爷,此时心中却憋屈着一股无名怒火——如果驸马得知公主得了那要命的病,可还会待她如此不冷不热?
正待开口,宣明珠摇头止了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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