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真时常怀念那些年追随长公主的日子——呼朋引伴,美酒斗千,试问洛阳哪家酒肆外,高楼柳下不系马?
就算殿下成亲后不和他们一处耍又怎么了,在冯真心里,就是再过一百年,长公主也是他的头儿!
宣明珠笑意无减,看向李梦鲸,“不妨,你说。”
李梦鲸深吸一口气,“殿下可记得,您曾亲口说过,世人皆道婚姻是女人的第二回 投胎,殿下却并不认为,那是一个女子生命中唯一的事。
“想殿下未出阁前,心性何等放旷,交友何其广博?似那杨大娘子,林家七妹,魏阳侯的双胞千金,英国公府小世子,甚或南华观青冥道长、倚霜湖寄傲居士……皆以君子之心论交。梦鲸敢问,难道有了驸马后,殿下便视他一人是天,视我等都成了脚下贱泥不成?难道就无一人配与成婚后的殿下,交心共饮不成?”
李梦鲸冷峻的目光分寸不让,高声道:
“若是如此,我便斗胆一问,究竟是他等不配与殿下为伍,还是殿下不配做他们的朋友!”
马场内外鸦雀无声。远处一些不知这班人物根底的零散游冶郎,纷纷侧目打量。
冯真急得直跺脚,紧张看向长公主,生怕她恼了转身离去。
宣明珠默然半晌,却道:“八娘骂得好,食言而肥,是我不配。”
李梦鲸微微动容。宣明珠笑着看她,“八娘待如何?”
李梦鲸凝望那双光蕴内敛的飞凤眸,一指三十丈外那排翠柳,“射柳之术,是殿下当年教给我的。”
一语言罢,她鼻腔涌上酸意。
其实长公主同不同他们来往,有什么紧要的。可倘若长公主这么些年活没了自己,她李梦鲸就真不认得这个老大了。
宣明珠道声“好”,抬手推金簪压紧发髻。
而后便见她修长的双腿紧夹马腹绕场半周,经过冯真坐骑时,单手抄了鞍角上挂着的长弓,又将箭囊系在鞍边。
修长玉指拈一只羽箭搭在弦上,拧腰瞄准百步外的柳枝便是一射,全无犹豫。
“啧。”箭尖仅削去枝上一段白皮。
多年不碰这玩意儿,终归是手生。宣明珠晃一晃腕,短促地皱了下眉。
方才劝和的圆脸少女是魏阳侯傅家的姑娘,闺名唤作园园,见状低呼一声,比自家射偏了还要懊恼十分。
与她相貌如出一辙的傅芳芳弹指笑道:“莫急,对老大有点信心。”
李梦鲸虽然故作冷脸,眼光也不由一瞬不瞬地追随那道飒爽红影。忽而冯真赞喝一声,原来顷刻间,宣明珠已挽弓射出第二箭。
柳枝半断半接,正是绝妙手段。
紧跟着第三箭,去若流星,细柳应风而断。
朱服女郎举弓回头,粲然而笑,李梦鲸诸人见了,依稀便是长公主当年的不二风采。
别忘了,晋明帝的庙号为武宗,一生马背上平定疆土,威服夷狄,以武功治平大晋,江山亦为之折腰。宣明珠身为他的嫡长女,自小弓马架势娴熟,全是靠她的阿耶一点一滴亲自教出来的。
一个人的性情也许会随时移而易,然而刻在骨血里的东西,不会轻易磨灭掉。
宣明珠才要策马回转,正此时,碧澄无际的天穹上一对大雁展翅飞过,女子目光明熠,拈箭搭弦,抬臂挽弓如满月,疾射而出。
一箭穿双翅,两只大雁坠落在地。
“好!”
此箭出手,场中甭管识不识得长公主身份的,纷纷抚掌喝彩。
昔日良朋齐下马,李梦鲸当先叉手作揖,红了眼圈,“老大。”
宣明珠下马将她扶起,从众人面上一一凝望过去,颔首长揖。
“时隔经年,犹有知己,昭乐幸甚。”
*
那双大雁从空中坠落而下,南囿暖花坞的老侍人惊叹一声:“想是上苑那边又有出彩的儿郎了。”
他转看面前一身书卷气的年轻官人,“郎君,这梅花您到底要是不要?”
“要。”
梅鹤庭之所以来南囿,正是念着宣明珠喜欢梅花,想投其所好。放眼整个洛阳城,能在春夏交际的季节寻出上好梅花的,也只有皇宫禁苑。
只是没成想看花的老侍人是个财迷,硬说他不是后宫各处的人,既非奉贵人之令,那么想要这梅花,就需要银钱来买。
偏生梅鹤庭今日身上没带钱,躞蹀带上又惯来不挂绯银鱼袋,更无契苾真、金坠角之类的零碎东西。
——放眼所有三省六部的官员,也唯有他腰上不系金银鱼袋。江左第一梅长生,是帝师高徒,才高八斗,站在那里便是身份的证明,无需一只鱼袋印证官身。
今日却被一个匠人为难住了。
“那请恕老奴无理了,这花儿您拿不走。”老侍人细声细气地赔笑,态度却坚决。
在南囿当差半辈子,他早炼就一双贼眼,见此人清雅谦和,文质彬彬,既非后宫内侍,也不是那等惹不起的跋扈王孙。
腰间没有象征官职的金银鱼袋,却又能在禁苑行走,想来是哪位得宠娘娘的娘家小辈,抑或公主殿下身边的面首,想折了花去讨主上开心?
不管对方是谁,总之他不见兔子不撒鹰,似这等清贵人物,总不会与一个半截入土的奴才计较不是?
梅鹤庭的确不是仗恃身份凌弱的人,清音如泉道:“老伯先将梅花与某,某今日之内必将籴花钱送来,绝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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