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反复热了几回,昏睡中的宣明珠蛾眉微颦,牙关始终紧闭,仿佛在无何有之乡依旧不得舒展,抗拒着那苦口的东西。
泓儿试着轻掰公主的下颔,或者用芦管哺喂,通通不成事,急得叫来崔嬷嬷。
崔氏先头哭了一场,关键时候,还得是她积古的老人家坐镇,斥了哭啼的澄儿一声,踩上脚踏俯在长公主耳边,红着眼唤道:“公主,小殿下,你听嬷嬷的,把药喝下去就好了,啊?”
她像公主儿时那样一遍遍捋抚她耳边的鬓发,一面念叨一面送药。便见女子苍白的唇角嚅了嚅,含进两口药去,泓儿等喜之未已,那深褐色的药汁又顺着公主嘴角流了出来。
“心肝儿!”崔嬷嬷哽咽一声,“嬷嬷求你了,你还有小小姐,还有两个哥儿,便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殿下也该快快好起来才是啊!”
门角忽的吹进一阵风,屏外人低靡道:“可否让我试试。”
里间的人俱是一顿,泓儿径先反应过来,拧眉快步绕出去道:“大人忘记奴婢的话了吗?”
梅鹤庭蜷屈掌心,糙劣的噪音活像有刀刮着喉咙,“她在受苦,我只喂药,别无他图,求姑娘通融。”
澄儿突然冲了出来,竖眉质问道:“迎宵说,在慎亲王府前是你逼问我们殿下,殿下才会吐血昏迷,有没有这回事?你若当真见不得主子受苦,主子眼下就不会受这个苦了!”
她的眼泪掉下来,他此时来是怎个心思呢,是不是打量着满屋子的人都束手无策,单他一来喂药,公主没准就喝了,到时他心中便可得意,公主即使昏迷中都与他亲近,便藉此认定,公主心里到现在还放不下他?
何苦恶心人来!
“叫他进来。”崔嬷嬷突然发话。
二婢愣住,心知嬷嬷这是病笃乱投医了。虽不情愿,也只得侧身让路。
男子的襞积拂过地衣,近乡情怯般无息无声,一眼看见卧在榻上的人。
瞬间红了眼。
接过崔氏递来的药碗,那褐色的汁子沿着碗沿颤动起縠纹。他垂眸,道:“嬷嬷,对不起。”
直至今日他才明白,为何那天嬷嬷会说,所有弥补皆无意义。
一寸心,一寸灰。
死灰尚可复燃,湿灰却再也不会。
他眼下,唯有让她不那么痛苦这一点用处了。梅鹤庭默然登上脚踏,屈膝在榻边,将女子乌鸦鸦的发丝小心挽在手中,扶她枕在自己膝上。
雪颜咫尺,朱砂天涯,颤抖的指尖想去触碰,最终禁止地悬停在她眉心上方。
“明珠。”他垂下的眸光冰凉欲滴,舀了一匙药汁送往她唇边,“喝下去病就好了,你听话。”
澄儿和泓儿互相攥着对方的手,紧盯公主的反应。
昏睡的人无动于衷。
梅鹤庭弓下身子,滚颤着喉贴在她耳边,低唤:“醋醋,醋醋。”
“洛水河岸桃花开了,等你醒来,带你去看,好不好?”
宣明珠的眉头动了动,昏梦中好似听见母亲遥远而温柔的呼唤。
她下意识放松了身体,碰到嘴边的温热苦涩也变得不那么难下咽,一匙一匙,尽喝了下去。
“阿弥陀佛!”崔嬷嬷激动得双手合什念谒,泓儿澄儿也终于松了口气。
只有梅鹤庭自己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唤出那两字。
——“我小时啊,嗜爱糖醋口味,像樱桃肉啦、糖醋鲈鱼啦、酸角脆皮豆腐啦,每日必不可少。母后便帮我取了这个俚俗小名……你叫一声嘛,我想听夫君如此唤我,咦,有人脸红啦?”
醋醋,她的小字。
在新婚夜时她便告诉过他。
尚主当有人臣之礼,那一晚,即使两个曼妙的字音已抵在齿间,他生怕唤出便克制不住自己,便克制住了自己。
七年来,没有遂过她心意。
今日第一次唤她,却是在她惘然不知的情形下。
报应,不爽。
*
他说话算话,不用屋里几双眈眈的视线提醒,待宣明珠服下药后,深深看她一眼,默然而出。
一出门就见着了宝鸦。
小姑娘泪眼汪汪地被梅豫牵在手里,一见到爹爹,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仰头嚎啕:“我都知道了!”
梅鹤庭脸色惨白,目光蓦然射向长子,带有一种破碎的凌厉。
他不敢去想,一件连大人都难以接受的噩耗,宝鸦得知后会如何。
梅豫隐晦地摇头,宝鸦用红通通的眼睛看着父亲,“我都知道了,阿爹和阿娘分开了,是不是?”
“父亲恕罪。”
梅豫不敢直视父亲此时幽昧若山鬼的脸色,躬身长揖,“此事,母亲一直想亲口对小妹说,只是不忍开口,如今……师亲有事弟子服其劳,母亲为难的事,便由孩儿来分忧,胜过他日小妹从别处听闻——请父亲恕我之罪。”
梅豫当然不可能冒失到将母亲身患重病的事也告知宝鸦,他怎能忍心呢。
摇头的人换成了梅鹤庭。
胸口有如搠进一把刀子,横锋逆锋,来来回回的翻搅。
豫儿没有错,他们都很好。
混账的是自己。
梅鹤庭蹲下搂过女儿,无颜面对她,“宝鸦对不起,是爹爹糊涂……对不起你娘。”
他抬起破碎的眉峰,望着这个纵使天才也只有五岁的女孩双眼,轻而郑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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