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时,她满意地撂下黄历本子,五月十九是个好日子啊,夏至初至,正好去行宫避暑。
“叫你来就是为交代这几桩,行了,退安吧。”
说番话该敲的敲,该打的打,全然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她躺在帷中不省人事时,可以是惹人怜惜的娇花,一旦还阳,纵无龙蟒加身,亦是一派天.朝长公主的气度。
她越是好声好气,梅鹤庭便越觉浑身的血液都淬满尖刃,痛入骨髓。
她连骂他一句都嫌多余。
因她心中已经没有了他。
“我心里有你。”
万念俱灭中,梅鹤庭道出这一句。
不是“臣心中有殿下”。
抛却公主与驸马的身份,他心里是有她的,即便开始在一处的时候,他因为这门被迫接受的婚事而不满过,可多年点滴相处下来,他早已习惯了宣明珠的存在,早已将她视为此生唯一的女人。
虽则此言,无分无量,也来得太迟。
可他不想让她觉得在过去七年里,除了心冷成灰的狼藉,什么也剩不下。
他动了动靴履,想入屏风,想见她面,却只能生生的忍住。
嗓子哑不忍闻:“当真的,我心里有你。你放心,过往那些欠过你的人,我会一笔笔替你讨回,欠你最多的梅长生——”
年轻男子像给自己下咒一般道,“我亦绝不手软。我亦不奢求殿下心软,只望,殿下莫灰心,长生定会找到医治之方为你治病。”
宣明珠却清醒地一笑。
他非心里有她,想来是占有欲与愧疚心作祟,觉得他娶进门的人,从生到死都只能由他负责罢了。
这个男人是这样的,似昨日她穿蟒出驾,人人惧怕那件蟒服背后的掌故与权力,唯他直视,不曾低眉。
似方才泓儿纠正称呼,他仍执意逾越尊卑。
也许连梅鹤庭自己都没察觉,无论他在她面前神容有多低顺,他骨子里,仍蕴藏着自负的傲气。
她纵着她时,这份清傲是男儿气概;
可有一天她不要了,则不过是碾在靴底的纸老虎,连一顾都不值得。
“阁下的心是月桂蟾宫,是冰雪世界,本宫住不惯。”长公主的嘴角轻勾,“过往何事?我尽忘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五雷轰雳。
直至朱漆府门在身后“砰”一声阖闭,梅鹤庭的唇色还是回不过血的霜白。
屋里,泓儿等人影彻底不见了,才憋不住纳罕道:“他身上的衣裳,看着像是……”
竟像是公主给面首做的那一套呢。
梅氏心比天高,从前连外头的成衣都不穿,绫罗大料皆出内库,裁缝更是公主指派左春坊的专人织绣。
没想到一朝豁出去,竟穿起贱籍子的衣服来了?
也不知落在身上,可会如针刺一般。
觑见公主面上淡淡,泓儿知趣收声。宣明珠倒没什么讳莫如深的,轻呵了一声。
“惩罚自己罢了,又与我什么相干。”
第28章 .烈火寸寸崩塌
公主府外,梅鹤庭站在台矶的抱鼓石旁,久久不动。
他听着毕长史在门扇里头对门房交代,“以后这位再来,不必往里传报。”——剜在心上的刀口一层叠一层,竟似不知疼了。
他忡然走上大街,身后传来两声“公子”的呼唤。姜瑾赶上来,一见公子的脸色,便知他又在长公主面前碰了钉子,无法子,低声劝道:
“公子,咱们先回家吧?新宅收拾得差不多了,您先攒个缓儿,等过了这阵再慢慢想办法。”
毕竟长公主才砸毁司天台,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而眼下梅鹤庭身上,还挂着个弹劾长公主的名声。
上京有多少人赞扬梅少卿大公无私,就有多少人暗戳戳地骂梅鹤庭无情无义,物议嘈嘈,陛下甚至为此辍朝三日,此时又如何是重修旧好的好时机。
“家?”梅鹤庭突从胸臆闷出一声笑。
她不要他了。
他哪里还有家。
“公子,你别吓我……”
姜瑾被他笑得直打冷战,梅鹤庭却如若未闻,眼神空洞地拂开他的手,勒令不许跟随,游魂孤魄一般往朱雀长街的建福门去。
偏生这一日大街上分外热闹,酒楼食肆门前,不时飘来小伙计透亮的吆喝声,伴随着缕缕粽叶的香气,原是端午将至。
沿街还有不少售卖香囊荷包与五彩丝穗的小货摊。有一对年轻的男女驻足在一面琳琅货架前,貌似新婚小夫妻,女郎的妇人髻上还簪着瓜瓞绵绵纹的艳红绒花。
小妇人纤巧的小指轻勾郎君衣袖,嘴里哝哝,似在抱怨夫君不舍得花钱哄她开心。
“几缕丝值个什么,如何比得你开心紧要。”青年郎一面辩解一面无奈道:阿婶,便帮某一色包起几条,管她带到明年去!”
惘然经过的梅鹤庭迟缓地动了动目光,掉头,循声走过去。
见那摊子上,铺摆着五颜六色的彩线,有缀宝石玉片的,也有系铃铛小玻璃珠的,皆是便宜的市井玩艺,却也不失玲珑可爱。
梅少卿拙拙地盯了半晌,选中一条编织精巧的朱砂色素绳,小心地揽入掌中。
问银几何,答,十文三条。
“某只要这一条。”
梅鹤庭哑着声摸遍周身,却寻不出一粒碎银。
他的衣裳是新换上的,身无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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