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染眼睫慢眨,点头,微侧头望着她的左颊,忽而伸指,轻抚她的脸腮。“瘦了。”
毫不避忌的温度自指尖传来,宣明珠微怔。
听见那句家常语,笼在那对水眸中的清光又娇软起来,眼里仅剩的生疏也如春冰融去,她嗤地轻笑出声。
“九叔避世十年,狠心得连昭乐也不见,如何又记得我十年前的腴瘦?我不信。”
这声晚辈向长辈撒娇的口吻,别人不知道,身后的泓儿听了怔营一瞬,眼圈便沁红了。
她家殿下是宣家过了三世辈的姑奶奶,已经习惯于关怀照顾小辈,殊不见,长公主也只才二十几岁,也尚是个正当韶华的年轻姑娘。
这青天这人间,都不过是欺公主顶上没了长辈替她做主,欺她自主立事,便将一位好好的金枝玉叶,磋磨得连娇赖一回也寻不着途。
好在如今九王爷出关了,不管他是宗亲还是出家人,到底是除了先帝后之外最疼公主的一个。只望二十八周天神佛发大慈悲,让九王爷真能看好了殿下的病,从此殿下才真正是去苦得甘了。
泓儿满心发愿的时候,法染清曼的声音徐徐袅荡在竹林间,“你左颊有颗单梨窝,瘦一分则可见,丰一分则无,自小便是,奇异得很。所以我知道。”
宣明珠听了配合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
久违的孩子性气,抿得那枚独一无二的梨窝如新酿成的梅子酒,浅浅的盏口,盈盈的清漪,令人吃醉。
“手拿来。”
宣明珠闻言,心头轻跳,便知梅鹤庭事先必是对皇叔说过了。
她有些懊恼地蹙起蛾眉,“昭乐的烂摊子家事,教九叔见笑了。”
法染只是静静瞧着她那一截雪腕,神色中既无对她生活的评判之意,也无对她病情的担忧之色。
一个无悲无喜的和尚,真与从前那一笑风华的宣灵鹔大不相同了。宣明珠暗中唏嘘,摸不准九叔如今到底修成了个什么果,只得将手递去。
觑着九皇叔的脸,她心里竟有几分忐忑。
其实,之前已被那么多郎中断过寿数,历生历死也已看淡,按理她是不该再心生波澜的。可眼前之人不一样,她好像回到了少时将字帖交到他手中的时候,怕九叔罚,又怕九叔一味说好话不去罚。
如今是怕法染担心她,又害怕法染不担心她。
“莫动心念。”
法染三指按着女子软腕上的寸关尺,眉头时松时紧,足足过去一柱香的功夫,道:“换手。”
宣明珠又将右手递去,见皇叔的神情实在肃重,轻道:“其实不打紧的,当年母后……我已历过一回了,没有什么再怕的。九叔不必为难。”
“莫言语。”
法染凝眉听脉,竹舍四周静谧,唯余茶气与风声。半晌,他放开手。
泓儿从国师高深莫测的神情中瞧不出个子午卯酉,迟迟不见他开口,正忍不住想询问,但听法染道:“换手。”
宣明珠觑了一眼那张宛若石雕的面,唇角动了动,再次将左手递去。
这一回没耗费太长时间,法染收手揽回袍袖,直问道:“吐了几回血?”
宣明珠愣了,心道九叔在歧黄一道的造诣竟高深到如此了,单从脉象便能知道她吐过血?
想了想,含糊说:“总有五六次吧。”
望见九叔的神色,又忙改口,“六次,六次!”
法染:“现吃的药方是哪位太医开的?”
“杨延寿杨太医。”宣明珠成了个正襟危坐的蒙童,有问必答,“还是当年母后用过的方子,杨太医斟酌改换了几味药。——九叔,你如今怎都不笑哩?”
生死大事面前,她突来插科打浑一句,饶是法染也顿住须臾。
随口诌一句:“佛家不许人笑。”
身后的侍者忍俊不禁,宣明珠瞧见了,歪头对那高大的和尚眨眨眼:
“尉迟将军,难为你伴了九叔这些年,记得将军从前无肉不欢,你可是心甘情愿出家的呀?”
“阿弥陀佛,”侍者含笑低首,“贫僧心甘情愿。”
法染弹了下她的流凤钗,“莫闹,听仔细些。你现服的药方虽对症,只是太医署碍于你的身份,不敢下猛药。你若信我,我为你改换几味药,至少,服后不至于胸闷呕血。
“若有疑虑,也可先问过太医署再用。”
宣明珠当然信他,当年为母后开的药方中有几味药拿捏不定,御医们怕担责,还是九叔出面敲定的,以此缓解了母后的痛苦,她一向感激在心。
记得泓儿是随身携带那张方的,宣明珠便命她取出,侍者又回禅房取了笔墨来。
法染曲指执笔,就原方上抹去行血的几味药材,换上新药与钱两数。
“多谢九叔。”宣明珠笑着收起墨迹风干的药方,连太医署也不必过目,告诉泓儿以后便按此方煎药。
法染湛蓝的目光深澈如海,轻启桃花唇,多嘱咐一句:“用我这方,便勿随意服用其他补药偏方,药理相克,反而无利己身。切记。”
他说一句,宣明珠便答应一声。泓儿一直没等到那句准话,心里头七上八下地打鼓,试探问道:“敢问国师,这方儿……可否能根治殿下的病?”
“血枯症,”法染垂下浓密交错的眼睫,“世上无药可医。”
泓儿心头惊凉,先前所有的希望皆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反倒是宣明珠回过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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