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将此念在舌尖上含着,反复推敲,生怕一说就不灵了。
他需要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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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周太医在自己的寝屋里看见梅长生时,瞅瞅门,瞅瞅院,瞅瞅他,好半晌回不过神。
本该身在汝州的人,悄无声息折返了上京。
周太医是一位善于养生的太医,与自己的一妻一妾商量好了,每月逢三逢七,便独居独寝。是以梅长生今夜过来,一个旁人都未打扰,他先是告罪地拱了下手,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道:
“梅某此来,有一急事欲向太医求证。”
“大人您真是……神出鬼没!”周太医拍着脑门打声哈哈,为官之道难得糊涂,便不问他是如何进来的,穿着宽荡的软布睡袍忙给梅大人倒茶,观望他的脸色,略带几分犹疑道:“大人这是,已经取了心血?”
对于梅长生出人意表的行事,周太医早有领教。就说古方一事,他亦是知情者,虽然当时梅鹤庭暗中找他,请他验证此方真伪时,被他奓着胆子给骂了一顿,道此方太过邪性,大不该见于天日。
可最终也没拗过这个人,还是给他做了“帮凶”。
今夜梅长生同样无事不登三宝殿,“请问周大人,若无病之人服用那帖治血枯症的方子,会如何?”
周太医乍听之下懵了一下子,下意识道:“那自然不成……”
梅长生抿了下干涩的唇,凝视他的眼睛问:“怎么个不成法?”
“血枯症的病机在于人体气血供给难贯,渐渐无法自身生血,药方自然要用大补血气的药材。普通人服后会气血大旺,轻则吐血,重则毁乱根基,形成血痨之症……”
说着说着周太医察觉不对,心腔猛地迸跳,“大人何意?”
梅长生恍若未闻,喘出的每口气儿都烫得惊人,捏紧手掌喃喃两声,“吐血、吐血……”
他抬起头一字字问:“我此前翻医书,见书中记载,血枯症举世罕见,有遗传之率,却亦有错诊之率,是否?”
“大人何意!”
周太医这会儿已经完全猜到了梅长生的意思,他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定然是梅大人执念成魔,一方不成,又胡思乱想起来了。
屋里的白绢灯照着周鹗瞬间惨淡的脸——给大长公主诊错了脉,还给公主喝错了药,这怎么敢想,怎么能够?
要是真的,四个月过去,便是没病也成痨病了,岂不是抄家灭门的罪过!
他说服自己般摇头,“不可能……杨太医当年为柔嘉娘娘诊治此症,经验最丰富,他亲自为大长公主确的诊,怎么可能出错?”
第57章 仍是那世间最得意的女子
京郊东南十五里的嵩麓山腰上,依岩洞之势有一所竹子搭建成的药庐,尚药局前掌司林铉致仕后,隐居在此将有十个年头了。
梅长生自周府出来,带着姜瑾驰马直奔东郊,月下登山,在林老先生口中得到了与周鹗相差无几的答案。
“杨御医有诊治过柔嘉娘娘的经验,岂会出错?”
当日,杨延寿、周鹗、林铉三人一同为宣明珠会诊,其中以杨延寿的医术与经验最为老道,因为有他点头,所以另外二人便顺理成章地认为,不可能出现错漏。
“如果正因为杨太医有之前的经验,先入为主,所以出了错呢?”
竹庐幽碧的烛光下,来客幽湛的双目注视林老先生,紧追不舍地问道。
一夜连见三人,到了此刻,梅长生已露出末弩强撑的样子。
那袭羽缎玄青的大氅压在他身上,一程比一程发沉,久烧不退的身子阵阵恶寒,嘴唇反而烧得如食了胭脂般嫣红,逼衬得那张孱白面孔,在幽夜之下不类生人。
可梅长生是不敢耽搁,攸关她的性命,无异于他自己的性命,他等不及,手里更没有多余的时间。
林铉身着一套褐布做的布衣布鞋,容止澹泊,灯下捋须沉吟良久,终是道:
“某不知大人今夜缘何到此,也不知大人听到了什么风声。只是……当日老朽为长公主诊脉时,初时确实只切出了血虚肝亢的脉象,此症与血枯症有近似之处,老朽在脉道上向来稀松平常,不及二位御医,所以从了杨太医的诊断。大人说杨太医诊错……医者终究非神,也并非无此可能。”
已经远离官场纠葛的人,言语间更为坦荡,“不过若要确认,还须再对公主殿下诊回脉,斟酌之后方能下定论。倘若真是为殿下错诊了……”
老人慨叹一声,起身长揖,“老朽一死难偿,愿承担一切罪责。”
梅长生听到这里,结合之前查访的种种迹象,先有一半悬着的心放回了肚里。
他此来只为求证,拱手相谢林老先生的直率相告。
步出竹庐,山风袭袖,浅暗的灯火在他身后曳荡着。梅长生剪手立在峋峭的岩石边,一任袍摆随风东西。
那双漆黑的眼,俯望着同样漆黑如巨兽森口的山谷松坳。
直到将胸中郁气一口一口全数吐尽,再猛地吸进一腔山间清新冰冷的空气,生生打出个寒战,他笑着嘶一声:“冷。”
那样真心实意的笑声,真是久违啊,姜瑾立于身后,看不清公子的脸,单听那笑声也替公子畅快。就连他,跟随公子访查了这一夜,此时的心跳也快若擂鼓起来:“公子,这么说来公主殿下其实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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