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是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近的长辈了。
“所以你不能告诉她,对吧?”法染仿佛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由始至终稳坐于蒲团的国师垂下柔长的睫羽,合掌唱偈,“梅长生,你见过蚕是怎么吐丝将自己缚住的吗?”
你是不是心中立誓不会让她再难过?那么,你便无法将这一切告予她,你便永远,都斗不过我。
你浪费了明珠的半生,越努力弥补只会令她越反感,你也永远,都得不到她。
明珠喜欢光风霁月之人,你亲自将那犯了错的白衣少年扼杀,却妄想以崭新的面目接近她,殊不知是南辕北辙。
一步步,都是死局。
梅长生良久地沉默,雪白的脸色在沙沙雨声的衬托中,仿佛一打就透的薄纸。
法染很久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了,不过显然这个雨夜让他感到一丝快意,看了梅长生一眼,换成语重心长的口吻:
“其实,檀越最应恨之人,当是杨延寿。若无太医误诊,明珠也许至今还未醒悟,也许便无休离之事了。之前火烧杨宅,何不假戏真做呢,任凭人真的在屋里烧死,岂非出了心头恶气?”
“呵。”
梅长生突然冷叹一声,“放你娘的屁。”
法染神色微僵,似乎不能理解他方才听到了一句什么。
“不必引我。我方才只不过在想,”梅长生指头敲了敲披风的襞积,歪头俯视他,“既这般恨我,五年前那么好的机会——
“为何不索性杀了我呢?”
法染顿了一顿,曼然道:“哦,被发现了啊。”
五年前那场苗疆杀手的伏击,险些要了梅长生性命。在他身中一刀等待援兵的这段时间,对方本有机会了结他,却没有下手,仿佛在最后关头收了什么指令。
梅长生一直想不通这一点,同时一直觉得在想要宣明珠性命的藩王背后,还藏着什么人,这个人隐秘至深,却如同胡贵妃的过往一样让他无从查起。
直到眼前这个人浮出水面。
法染自负到随口便认了,那双如妖如邪的眼眸望来时,梅长生本能地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咬着牙:
“你知不知道,她那时已怀胎十月?你所谓的渡,便是渡她孤儿寡母,渡她伤心欲绝!”
“那正是我给你的选择啊。”法染轻飘飘道,“当时明知她有孕,也明知剿杀凶徒会有危险,你还是不管不顾撇下她去了。不能将她放在第一位的人,能留么?”
“那么为何又留我性命?”
法染沉默片刻,“我没想到她那日会临盆……你这边受伤,她便大出血,因果之事,你不信,我信。我动不得她的心头爱,只有闭关面壁,等着昭乐自己发现你不适合她,你看,我等到了。”
他佛珠合掌,笑容神秘淡雅,“我佛慈悲。”
梅长生神色阴翳得露出几分煞相,这个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难以理解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罢了。”法染抬起璀亮的瞳眸,“梅长生,你我其实是一样的人,你是伪道学,我是野狐禅,你立身希贤希圣,我发愿成佛成祖。”
一道紫色闪电照亮惨黄的暗室,掠过那张慈悲高华的面容上,梅长生在霹雳声中断喝,“妖僧!”
法染正要说话,却见梅长生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嘴角露出一抹难察的笑,回眸瞟向窗外。
法染留意到他的眼神,在那一瞬瞳孔紧缩,撑案作势欲起,下意识道:“智凡。”
这是他从梅长生进门开始,第一次露出紧张的表情。
尉迟在门外应了一声,声音警惕,似乎在等待尊师的法令以便随时冲进来。梅长生唇角的笑意扩大。
法染听到门廊下尉迟的声音,便知有他守着,明珠不可能在窗外,后知后觉,自己被梅长生摆了一道。
“你不是确定,我不敢把真相告诉她吗?”梅长生好笑,“原来你自己也知道,这些话,不敢让公主殿下听到啊。”
“你不会……”
那曼然摇头之人变成了梅长生,“君子可欺之以方,我已非君子了。”
他踱步取了墙角的伞,今夜这杯茶喝到这里,想确认的都已确认,也该收官了。
宝鸦还在家里等着他讲故事呢。
迈出门前梅长生道了一句,“她是我的。”
短短四字,以臣欺君,大逆不道。男人却说得云淡风清。
“大师啊,”浮浪的腔调从他喉嗓里溢出,仿佛之前种种愤怒与挫败皆是伪装,“我背后有江左梅氏倚靠,回京后又有大把时机时她相处——你有什么呢?”
你困于这层参不透的身份,哪怕面对她咫尺,也不可择手段。
我为了她,可以不择手段。
到底谁才是自缚的蚕?
“哦对了,”梅长生出门看见尉迟戒备的眼神,举伞回身一顾,“这个人我得带走,大业坊火灾案的纵火凶徒,眼下有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很是供出了些腌臜事情,涉及护国寺。把人交给我审,总比明天惊动三司,大张旗鼓地奉令过来拿人,再传到公主殿下的耳中要好,大师没意见吧?还是说,大师想保住身边的人,给梅某一个顺藤摸瓜的机会?”
尉迟闻言面露凶相,衣袖下的肌肉瞬间绷紧。
法染在雨水潮气侵润的屋内,久久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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