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你们要离城时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离城时或许就是他们真正的最后一面了。
周知玄没有思量重重答道:“好。”
***
傍晚,雨势渐停,他们寻了一处僻静的客栈住下,周知玄换上了素色长袍,尽显低调。
独自出行,沿着小道,穿过长渊水榭,回廊之后就是松竹斋了,雨后夕阳紫红一片漾在湖面,一层层如同幻境,果然是个极好的位置。
一座不大不小的庭院,花草盎然,假山之边不是山水,而是摆放着一把琴,正门大开,这个时辰学子大多散去,书桌案几古朴典雅,一股檀香扑面而来,墙上挂的书画诗词,周知玄都是眼熟的很。
幼时从《四书五经》到《开平策论》都是韩良骞亲力亲为教导的,偶尔吟诗作画,对酒当歌,一切都是分外怀念。
“你来了。”韩良骞站在门边语气平静,笑着说道。
周知玄一回首,当年人还是当年人从未改变,他只比自己年长七岁,少年英才,才华横溢,只是眼神不似从前清透,此刻站在眼前,许是看淡了凡事,偏居一隅也能享得其乐。
“嗯。”他的情绪内敛,许多感性的话到嘴边却都说不出来。
韩良骞懂他,笑着指向左上角的一幅画,雪山白鹤,“这画怎么样。”他问道。
放眼看去,巍峰耸立,瀑布高悬,他看了良久,回道:“高山流水,奇珍异兽,雪山之巅瀑布还能倾泻如布。”周知玄摇摇头,“白鹤展翅,与白雪融为一色,算不上佳作,这画不是出自您手吧。”
韩良骞笑道:“知我者莫若你。”他将那副白雪山溪图取了下来,卷好放置在一旁,“这画出自我一学子之手,算不上行家,业余中也算上乘了。”
此情此景,不禁让周知玄想起与他在晋宫的日子,怅然道:“韩大人,多年未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韩良骞闻之一笑,“一样吗,我倒觉得自己苍老了不少。”手里拿起的书又轻轻放下,“算算有六年未见了,最后一面好像是...”
“是嘉和二十一年。”
“不错。”韩良骞轻叹,“稚嫩幼童到如今意气风发,真是不容易啊,受了不少苦吧。”
当年的处境,他是尤为深刻,每日的吃食到贴身衣物皆有人把控,到后来请来太傅跟太子一起念书习字,偏偏周知玄学的每个字都被记档在册。
周知玄聪慧,周照全贵为太子也不同他去争,佯装愚笨,韩良骞一切都看着眼里,每每下学天禄阁空无一人时,他都会偷偷教导周知玄一些深晦难懂的东西,教他辨人待物,教他明哲保身。
直到有一天,韩良骞为他送来了副北周的地图,被内侍发现传进太后耳中,就这样被赶出了大晋,永不得为官。
明明这样优秀多才的人,苦学多年一朝为官,落了个仕途无望的下场。
“苦,也不苦。大人曾告诉过我,命比纸薄当有不屈之心。”
“好一个不屈之心。”韩良骞斟满了两杯茶,随即将一杯递给周知玄,“不过一切都过去了,出了大晋也算遂了你的愿。”
周知玄若有所思,遂愿,像只丧家之犬般逃出大晋真是他所愿吗。
他不禁苦笑:“所有人都说,北周才是我的家,回到北周便能尘埃落定了,我只是感觉不到真切。”
一杯茶刚到嘴巴,韩良骞闻声而道:“这说明你还有遗憾。”
对啊,遗憾。
他顺势坐在韩良骞对面,茶香四溢,“韩大人因我仕途没落,才真叫人遗憾。”
本应该烦闷,他却笑笑,“哪还有什么韩大人,直呼我其名就好。”好像早已经看淡了,“做官的时候处处小心谨慎,哪有现在畅快,三两学子谈词作对,山中游学,遇到奇景还能畅意作诗,这才是神仙日子。”
茶过三巡,看着满屋书卷化作,周知玄不由问道。
“今日在宁西楼也是韩先生的学子吗。”说起这个周知玄有些苦闷,原本他是不在意的,但是一想从前的故人也在,却不为自己辩驳,多少还是有些失落。
韩良骞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道:“算不上,只是友人聚会。”随后又接了一句,“都是邑安权贵,盛情难却。”
韩良骞在西梁多年,高门贵户偏爱才子,他被青睐也不足为奇。
周知玄看向窗外柳树飘飘,“权贵?”他冷笑一声,低声恼道:“金絮其外败絮其内。”
韩良骞看出了端倪,见他还在为宁西楼一事忿忿,“我不是说过,无谓的纠缠只会徒增烦恼。”
“我只是没想到韩先生会和这些人为伍,是因为他们都有个好出生?”握住茶杯的手又紧了几分。
“趋炎附势也好,攀附权贵也罢,看来你还是没学会能屈能伸。”
这话触及到他心口,“韩先生可知,直到现在我还是隐姓埋名,难道我在晋宫的日子都是白忍的吗。”
遭人冷言唾骂,肆意欺凌摆布。
“出了皇宫你自诩北周世子,心中暗觉高人一等,若是你在酒宴之上,将所有一五一十告诉他们又如何。他们不会信你说的,只会看你做的。”
说到底自己还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北周世子,时到今日却不能光明正大站在众人面前,四处躲躲藏藏躲避眼线,就连真名都不能告知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