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下大氅、交予侍从,自己略略侧身,缄默淡然地对阿渺颌首一礼。
阿渺没想到,陆澂竟真的来了。
想着他说不定误解了自己的意思,阿渺禁不住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镇定了一瞬,侧头看了霜华一眼,才又上前还礼。
住持那边,倒是如释重负,一面合掌称道“善哉、善哉”之语,一面引领着两位拾阶而上,进了讲经殿。
讲经殿比起之前去过的几处殿宇,要雅静许多,没有了色泽艳丽的塑像和藻井,只有排列整齐的拜垫和墙壁两侧雕刻着的释迦牟尼讲经图。
十几名前来诵经听讲的僧人,神态静谧地端坐于各自的垫上,四周经幡悬垂、焚香袅袅。
住持将阿渺和陆澂领至殿侧入座,又取过两册经文,交予他二人:
“今日所讲之经文,乃是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中的中品般若。两位可先跟随诵读,之后再听讲义。”
阿渺道了谢,接过经文,感觉入手颇沉,放在膝上翻了翻,发觉不是一般的厚,心中暗呼不妙。
住持坐到一众僧侣之前,背对众人,面朝向置于面前的大木鱼,取槌轻轻敲,开始引领众僧诵念起经文来。
阿渺掀开第一页,试着跟上僧侣们的语速,但很快就放弃了。
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些佛道经文,也不曾像萧令露那样、为讨父皇开心而刻意死记硬背过,每次一听僧人们嗡嗡吟诵的声音,就忍不住想打瞌睡。
她垂头翻了会儿书,然后小心翼翼地朝身旁的陆澂瞄了一眼。
男子眉眼微垂,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时不时掠起一角书页,像是跟随得十分流畅。
他今日穿着一件暗朱色的锦袍,衬得五官愈加艳朗,或是因为要入寺庙的缘故,锦袍外又加了层银玄色的纱衣,因而又添了几分冷肃。
这样的着装方式,是建业高门子弟最推崇的雅致风格。
她的五哥,也是喜欢这般穿衣的……
阿渺想到哥哥,思绪不由得慢慢沉了下去。
若是不曾国破家亡,五哥他,此时理应过着比陆澂更风雅的日子吧?穿着漂亮的衣袍,自由出入建业的皇寺,与高僧论法、与鸿儒谈笑,不必挽弓策马弄糙了手,更不必冒着深冬严寒地跑去西北那种兵荒马乱的地方……
也不知哥哥他,如今好不好?
会不会因为招降周孝义的事,而忧心难寐?
那位他有可能会纳为侧妃的周家娘子,可会对他温柔以待?
陆澂听着经文,意识却全然不在书上。
借着翻页的刹那,他微微侧头,视线似不经意地扫过身旁的阿渺。
女孩微垂着头,一手捧着经文、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开始还哗哗地翻了几页书,到后来眼皮就变得越来越耷拉,两排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颤动着扑扇了一会儿,最后慢慢合拢,在白皙的脸庞上印出两道微弯的墨弧。
他索性……也不再遮掩,凝望向她,一瞬不瞬,默默怔然。
小的时候,他就曾挨在她身边坐过,也曾……这样偷眼瞧过她。
每一次的感觉,就如同此时此刻一般,是那样的不真实……
花圃一别,他整晚无眠,心里翻来覆去想着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
“你那时,在哪儿呢?”
“你说那时我要是胆大些,出声问一句,你会不会就找到我了呢?”
“我不介意。”
“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
“我不过就是依附兄长而生的小女子,大部分的事,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会记恨我吗?”
……
岁月流逝、流年辗转,他以为,他们必定都变了。
可她,并没有变。
依旧坚忍、宽容,亦……理解着他。
依旧……还是他记忆里那个善良可爱的女孩……
那个……连偷看上一眼,都会让他觉得自惭形秽的萧令薇。
萧令薇。
他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
萧令薇……
僧侣们虔诚吟读神旨的诵声中,陆澂无意识地翻转着指下的书页,目光定定停驻于她的睡颜上。
住持敲击出“咚”的一计木鱼响。
阿渺倏然惊醒过来。
手里的经文,还只摊着最开头的地方,悄悄瞄了眼身边的那人,书页早就翻过了大半……
她这是……差点睡着了吗?
阿渺抬手捋了下鬓边垂落的发丝,侧目又瞥向陆澂的书,想看清他到底翻到了那页。
那人许是感应到了,将书朝她方向挪了挪,轻声开口:“初分相应品,第三,之一。”
阿渺有些窘迫,垂头慢慢翻找着书页,语气微讪:“多谢。”
陆澂沉默着,半晌,低声道:“我其实,也不喜欢佛经。”
阿渺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扭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她垂下头,慢慢找到了他说的那段章节,把书页摊开、压好,酝酿了一番。
“可我记得,你小时候辩论佛理很厉害的。”她顿了顿,“就是在紫清行宫那次,跟那个西域来的法师论法,就属你说得最好……”
陆澂怔住。
阿渺依旧垂着眼,牵了下嘴角,“其实我那时吧,什么也听不懂。我就数着数,我三哥一共只答了两句话、二姐也只答了两句,就属你说的最多最长,可不是很厉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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