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澂又摇头,“我不喜欢佛经。”
阿渺想起之前他在讲经殿里对自己说,“我其实,也不喜欢佛经。”
他用了个“也”字,是不是想说……他看出自己对佛经其实并无兴趣?
那这样的话,自己来慈恩寺与智镜的会面,会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这时,智镜写好了佛咒,折成一叠,上前奉与阿渺。
管不了那么多了!
阿渺起身致谢,将佛咒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殷切道:“我送大师出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阿渺趁着智镜向自己行礼告别的瞬间,飞快地将一封书信塞入他手中,嘴唇无声而动:
“给我哥哥的!”
智镜不动声色地收起信,道了句“阿弥陀佛”,遂转身离开。
阿渺暗松了口气,隔着衣袖捏着里面的那叠纸,心情涌动。
这里面,应该有哥哥传的话吧……
真恨不得,马上就拿出来看一眼!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阿渺想起自己先前的担忧,转过身,抬头对陆澂浅浅一笑,“其实密宗的佛经,还是挺有趣的。我从前,在江北的寺庙中住了几年,好些经文都听得厌烦了,唯独就还觉得密宗的东西有些意思。”
此时天色已暗,屋檐下的风灯罩着昏黄的烛火,将摇曳的光亮投映进陆澂的眼中,柔柔熠熠。
他凝视阿渺一瞬,移开视线,望向暮色中庭园虬枝的萧索影像,“殿下,相信佛经里的话?”
阿渺犹豫了一下,“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
顿了顿,“你不信吗?”
陆澂摇了摇头,“佛家所言的赏善罚恶,不过是劝人行善的说辞而已,跟儒教的忠孝两全一样,都是高位者用来教化臣民的手段。这世上,有太多品行端正的人遭遇厄困,也有太多行恶横暴的人显贵通达,若是所谓的赏善罚恶真正存在,那这样的事、又岂能发生?”
阿渺偏过头,“那照你这么说,劝人行善,倒成了不对的事了?”
“人行善举,不该是为了通过所谓的‘行善’去换取‘善报’,而是为了无愧于心。”
陆澂看向阿渺,“考虑的得失太多,反倒会忘了自己真心想要的是什么。”
两人的视线,在浸着雪气清凉的夜风中,静静交汇。
男子面容俊美、目光专注,阿渺想起,那日在井中紧拥相对,她好像……也曾这样地看过他 ——
“那是你心里自卑,怕被家人遗弃。”
“若非内心自卑、害怕被抛弃,又何必过分取悦旁人?”
他那时,说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南疆的虫蛊,则可致命、致病、致小儿无法生长……”
“他很的小时候,我娘就下过手,结果人也没死掉……”
“若有一日,臣发觉身边最亲近之人、实则并非臣的亲人,那臣不但不会觉得害怕,反而会因此而感恩欣喜。因为从此之后,臣身上所有的缺憾、瑕疵、耻辱,都不会再牵连到臣敬爱至深的那些人。她们也不再有责任为了臣,而做出任何的牺牲。”
“臣的令牌,玄武营和神策军的人,都认得。殿下拿好它,不会再有士兵不敬。”
“难怪,阿澂小时候会疼惜你……”
“你去勾勾他,让他放松戒备,然后就废了他。”
……
阿渺清醒过来,记起了自己约陆澂出来的目的,清了清喉咙,道:
“其实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五哥好像也说过。”
她斟酌了一下说辞。
“我哥哥生平之志,便是想要平定乱世,守护天下百姓安稳。可在旁人眼里,或许并不能得到理解,认为他所做一切、只是为了一人一姓的荣辱,觉得他出兵攻打洛阳,也是出于想要攻城略地的野心……”
她抬起清澈的眼眸,看着陆澂,“可我知道,他做那些事,不是为了为自己博得权势名利,而是真心想要结束纷争的乱世,让治下的百姓能过上富足的日子。你可能不知道,北疆的百姓生活有多苦……”
那日在霜叶山庄,她曾听陆澂质问过柳师兄:“祈素教自诩帮扶百姓、为民起义,实则为了一己私欲,不惜祸乱民心、引天下大乱,又算什么?”
所以阿渺直觉地判断,他应该……会因为自己的这番话而稍稍触动。
然而陆澂此时的神情,却有些明晦难辨。
阿渺等待片刻,不见他有所表示,垂眸笑了笑:
“不过我干嘛跟你说这些事啊?差点忘了,你都快要娶柔然的公主了,自然……是不会可怜北疆的百姓的……”
第90章
陆澂心头纷乱。
他不知道, 该如何用言语来表达此刻的彷徨。
她到底,是萧劭的妹妹。
小时候,他们面对疯狂的暴民、生死相依的兄妹情,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所以……无论萧劭做过什么,她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在维护他的一方。
不是吗?
陆澂的视线,艰难地从阿渺身上移开。
“殿下的五皇兄,或许会是平定乱世的英豪,但他当日派人在北境刺杀我表兄,令他终身残废……”
他顿了顿, 垂在袖口边的手指慢慢攥紧, “我曾发过誓,一定会为表兄报仇。”
空气中的寒意, 似乎在这一瞬间,变得凝固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