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皇室亦举行家宴,宗亲外戚集聚一堂,饮新茶、斗百草, 男子行令咏诗, 女子秋千游戏,一直持续至夜半时分。但楚王一过午后, 便又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提前出了宫。
他从前因为眼疾的缘故,不想被人看破自己完全目盲的状况, 每次出现在公开场合时通常稍坐片刻便随即离开,加之性情疏冷, 提前离席倒并不引人生疑。
而此时城外的兰苑之中, 萧家的两姐妹也在匆忙地准备离京的诸事。
阿渺提前数日, 已将离开建业的计划告诉了令露。换作从前, 一向恪礼胆小的令露,免不了会瞻前顾后、不愿冒险, 但经历了春日宴之事, 她只恨不得能早一点离开伤心地!
两人午后一直陪在祖母身边,抑泪不舍地依依惜别。
王太后从阿渺口中得知了萧劭此后的安排,念着佛号,宽慰两位孙女:“你们只管护好自己, 以后能陪着祖母的日子还长着!我这把老骨头,不见到劭儿,是舍不得散架的!”
拜别祖母,姐妹二人连同近身服侍的婢女,各自换上了轻便的衣装,舍了大件行李,捱到入夜时分,离开了所居住的院落。
看守兰苑的将领是陆澂的亲信,提前便调遣开人手,引领着阿渺与令露从连通内院的后门离开,上了马车。从北齐随行而来的护卫,也换上了平民装束,在娄显伦的指挥下跟了出去。
陆澂早在寒食节前,就将早前在北府营部署的兵力调动了起来,辟出京城西门至富阳关的一条安全通道,又利用连番的节庆,将皇城至西城门一路的守将皆替换成了心腹。至此,由建业北归的路径完全打通,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带着从皇城中“偷运”出来的萧逸、萧栾两兄弟,等候在城外西郊通往富阳关的小路上,遥遥看见缓缓行近的北齐车队,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情绪飘忽流离。
马车停住,阿渺撩开车帘,见陆澂下马朝自己走来。
大概因为直接从宫中出来的缘故,他今日的穿着稍显正式,一身质地华贵的重锦玄袍,袖口襟前绣着的银丝暗纹,行动间隐有流光潋滟。
见到陆澂走近,阿渺握着车帘的手不觉撤了些力,将帘角垂低了些。
那日跟他有了那般亲密的相处,若说事后完全不曾多想,只能是自欺欺人。有几次,甚至夜里梦见两人又回到了霜叶山庄里的那口井中,身体被他紧紧拥住,感官里浸满了他的气息、热度和咚咚的心跳声……
陆澂在车前驻足,炙热而复杂的目光凝濯向她,抑住情绪,缓缓开口道:
“你的六哥和七弟在后面的马车里。不得已给他们用了些药,十个时辰后便能醒来。”
阿渺点了点头,“我明白。”
陆澂停顿一瞬,视线瞥向车厢内的令露,略放低了些声音:“郑规,我也带来了。”
令露听见这个名字,面色骤变,倏地偏开了脸,缩坐到角落的阴影中。
阿渺回头看了姐姐一眼,迟疑片刻,掀帘下了车。
“我二姐……定是不想看见那人。”
她示意陆澂走到远离马车的路边,斟酌道:“但我想,若不让她亲眼见他死,可能会心魔难除……要不然,就先将他捆回洛阳,交给我五哥来处置?”
陆澂思忖片刻,召来部属吩咐了几句,又对阿渺说:“郑规是武将出身,我会让林焕他们小心看管。”
阿渺点了点头。
陆澂沉默了会儿,又道:“林焕是我心腹,过了富阳,他会护送你们出淮南郡,直到你安全到达洛阳。”
阿渺又点了下头。
“通关的文书,我也都交给娄显伦了。”
陆澂顿了顿,欲言又止。
选择今日送阿渺她们离开,是因为宫宴拖住了掌管兵部的程卓、也分散了京城戍卫的兵力,但姐姐带着年幼的孩子入宫,必然会提前回府,自己若是离开京城太久,一定会引起怀疑。
所以他能送到最远的地方,也就只是这里了。
陆澂垂下眼,取出一封书信,交给阿渺,“到了洛阳,将这封信交给你兄长。”
“我哥哥?”
阿渺犹疑顿生,接过信,“你写了什么?”
陆澂凝视着她,神色郑重:“他看了,自然会明白。”
他摘下腰间的一个玉牌,“这个你自己留在身边。这是我的令牌,南朝境内,无论何处,都可畅通无阻。”
清凉的月光,在稀疏的树荫间投映出点点碎碎的斑驳银色,夜风沙沙拂过,像是有人在呢喃低语地诉说着离情。
阿渺握着玉牌,心思一瞬有些沉寂,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月夜——
小男孩翻出了身上最珍贵的东西,塞到了她的手里: “臣的令牌,玄武营和神策军的人,都认得。殿下拿好它,不会再有士兵不敬。”
相同的一幕,似乎……是又重演了……
陆澂望着面前眉眼低垂的女孩,胸口被离别的愁绪堵塞得层层叠叠。
他伸出手,将阿渺耳畔的几绺碎发拨到耳后,指尖拂过耳垂、轻轻划向她的下颌,默默酝酿纠结了半晌,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阿渺也终于抬起了眼来,手指覆到他抚着自己面颊的掌上,似想将其掰开,可视线相触的一刹,指上的力度又有些溃退,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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