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红尘不再说话,他举步进入罗浮殿。
只见内殿榻上,谢灵璧已经是面如金纸。他气息也弱不可闻,直至听到谢红尘的脚步声,他终于睁开眼睛。
“你来了?”谢灵璧的声音也干涩,如同被抽干了生气。
一旁,谢元舒本在这里陪着自己父亲,但谢灵璧一见谢红尘进来,立刻道:“你先出去,我和宗主有话要说。”
谢元舒翻了个白眼。
他自第一场梦重伤之后,将养了几日。如今刚能下床,就听见父亲病危的消息。
他急急赶来,然而谢灵璧仍旧是一见谢红尘,便全然没有这个儿子了。
谢元舒冷哼一声,好在从小到大,他也习惯了。他瞟了谢红尘一眼,随即起身出去。
谢红尘来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地注视榻上的谢灵璧。
谢灵璧惨笑:“无论如何,老夫也到了这油尽灯枯的时刻。以后宗门,便交托给你了。”
谢红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谢灵璧想要挣扎。但谢红尘只用一股真气将他一激,他手腕之上,立刻现出黑气。这黑气自他毛孔渗出来,他整个人顿时邪异不堪。
“你以怨为食,修习灵魔鬼书!”他语声肯定。
谢灵璧却也不反驳,谢红尘松开手,他的手腕便无力地垂落下来:“那又如何?本是心存不甘,想要逆天改命。可到底天命难违。”
他深深叹气,说:“天命难违啊。”
谢红尘许久没再开口。
面前这个人,加害黄壤,很可能还加害了那些无辜的孩子。却只是为了修习这样一种魔功,以怨为食,增长修为。
他说:“阿壤,就是因为发现了灵魔鬼书,所以被师父残害吗?”
“哈哈哈哈。”谢灵璧笑得讽刺,“那个贱婢,老夫早就不想留她活命了。她发现也好,不发现也罢。终究也只是你的一块绊脚石。你这个人,太过心软。将来我若不在,你执掌门庭。有那贱婢在你身边,终是祸害。”
他说了这几句话,便喘得厉害,于是休息了一阵方道:“还是除去她,为师方能放心。”
谢红尘久久不言。
方才,仇彩令提起谢灵璧对自己的恩德。
可他所知的,不过九牛一毛。
“我记得,我从小就住在罗浮殿。在您身边长大。”谢红尘忽道。
谢灵璧胸口急喘,道:“些许旧事,还提它作甚?”
谢红尘说:“小时候我与您睡同一张床,您总是盘腿练功。后来我再稍大些,您便将我赶到偏殿居住。我入夜害怕,又不敢进来找你。只好躲在您窗外。于是您从来不熄灯,也不关窗。”
谢灵璧没有说话,他捂着胸口,目光却有些恍惚。
“光阴无情。”他难得也叹了一句。
谢红尘说:“我从小就知道,大哥是您的亲生骨肉。所以无论他如何欺负,我都忍着让着。直到有一天,您用刺藤,鞭了他一百。您说,如果以后我再忍让他,您就杀了他。否则以他之骄横,早晚也是一死。”
“从那以后,你便日渐严厉地约束着他。”谢灵璧笑着道,“这么多年,若不是你,他焉能活到如今?”
谢红尘握住他的手,许久之后,在他掌中画下一串符咒。
谢灵璧微微一怔,问:“你干什么?”
谢红尘张开右手,他掌心亦有同样的符咒,只是方向反折,如同镜像。他伸手过去,与谢灵璧掌中符印相扣:“师父既修习灵魔鬼书,自然知道此法可以夺舍。”
谢灵璧微怔,这一刻,他眼中的嘲讽消失,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弟子蒙受师父教养之恩,无以为报。但……师父加害吾妻,吾亦不能坐视。如今,弟子以此躯壳,酬谢师恩。”他字字平静,道:“自此之后,你我师徒情绝,只剩仇怨。”
符咒相吸,罗浮殿内殿之中,光与雾交错。
谢灵璧只觉元神颤动。他整个人像是无限大,又无限小,被符咒相吸着向谢红尘的身体而去。
临末,他突然问:“谢红尘,你难道没有想过,这可能是老夫的阴谋?”
谢红尘没有说话。
当然想过啊。
多少年处心积虑,修习这样的魔功,正好可以夺舍。
不会很奇怪吗?
然而,他没有回答。
那一刻,许多旧事如倒刺,刮过回忆的肌肤,掀开皮肉,露出一片鲜血淋漓。
“你这个人,真是傻啊。”谢灵璧整个元神被吸入谢红尘的身体,他再说话,已经是谢红尘的声音。“真是傻啊。”
他复又感叹。
我筹谋多年,尚有无数计策未出,你已然献上自己的躯壳。
颅内的剧痛消失了。
谢灵璧盯着眼前的“自己”,原来,自己已经如此苍老了。他伸出手,想要触碰“自己”的脸。而此时,对面的他也睁开了眼睛。
那个白发苍苍的“自己”站起身来,言行举止已是全然不同。
他也注视着对面的“谢灵璧”,许久道:“你要杀我吗?”
谢灵璧动了动这副年轻的躯体,虽然谢红尘已有三百来岁,但这样的年纪,在仙门正值壮年。
年轻真好啊。而且他的根骨,乃是世间难寻。
这样的身躯都能轻易交付,真是……天真得可怜。
谢灵璧盯着面前垂垂老矣的自己,喃喃道:“红尘,你真是让我都有那么一丝丝的……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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