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监,暗室。
第一秋尝试着走出暗室,他的身体依旧充血肿胀。这让他看起来像个体形庞大的怪物。
尽管每行走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他依旧一步一步,向暗室的门靠近。
因为只是被安置在这里养伤,也并无人囚禁他。
他很快来到门口,而他的五指几乎打不开这扇门。
每一个极细微的动作,都如同撕裂了肌肤。他深吸一口气,五指扣着门。因为几乎没有触觉,他太过用力,指尖被划出血痕。
好在,门终于是打开了。
第一秋缓缓向外走。而他刚刚的迈出房门,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摔倒在地。
——他昏了过去。
第一秋再次醒来的时候,仍躺在暗室的床榻上。
他原以为,是李禄等人发现昏倒的自己,重新将他送回床榻。可是当他低下头,他蓦地发现不是!
——他手上虽然肿胀发紫,却并没有什么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他开门之时,明明划破了手!
第一秋再度起身,艰难地向门口挪去。
这一次,他故意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然而,当他再次吃力地打开房门,刚刚踏出一步,突然再次昏倒。
第一秋再次醒来时,仍旧躺在床榻之上。
茶盏好好地摆放在桌上。
第一秋明白了。
他的身体永远不会痊愈。因为他只要踏出房门一步,整个时间就会倒流。回到他被送到这暗室的第一天。
时间在重复,他被囚禁于此间。
四周一片静默,他换了一颗九曲灵瞳。
于是墙上的画面又缓缓展开。只见黄壤正在培育兰花。她嫁入玉壶仙踪之后,便不再下农田。闲暇之余,她便在整个玉壶仙宗种满了兰花。
兰花四季常开,遇雪而谢。
初时,第一秋只当她排遣寂寞。直到后来,听说玉壶仙宗宗主谢红尘最爱兰花,他方恍然。
画面之中,黄壤将新育的兰花种下,第一秋盯着她,脑海中却思索着如何破局。
黄壤姿容倾城,然而无边丽色并没有影响他。
这样的画面,他自成元五年开始,看了足足一百年。在那些流转不息的白昼或黑夜,他铸器时,九曲灵瞳中是她。他看书,九曲灵瞳中是她。
他批阅公文、查看卷宗,与朝中那拨重臣们勾心斗角时,只要一抬头,便见她如在眼前。
习惯很可怕。他早已不会被黄壤所打扰了。
世人眼里,他百年孤寂。可事实上,第一秋从不这么觉得。
这个女人似乎一直在他身边,存活于他的脑海之中。
在这里,她并不是什么玉壶仙宗的宗主夫人。她只是一个女子,与他一并同行。
后来,也有无数人想要替他说一房妻子。
他们问这位少年得志的监正,何为伴侣?
第一秋并不回答,只是每一次,脑海里都是这个人。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恋。可能也并不完全是。
他不好女色,于是并不贪恋黄壤的美貌。而黄壤嫁人之后,也失去了育种的才华。监正大人显然也并不羡慕谢红尘的艳福。
他没有拾音生爱的习惯,于是也不迷恋她的声音。
第一秋甚至说不出来,自己喜欢黄壤什么。
他从未想过将她自谢红尘身边夺走又或如何,他只是习惯了这么一个人。如心头一点甜,漫漫岁月,奉于心间。
第一秋盯着墙上用心种花的黄壤,心中念头已经扫过了千万遍。
如何破坏这一方空间,脱出困境?
第一秋扫视着这间暗室,一切陈设,皆与记忆之中一致。
一张床榻,小桌小凳。桌上有茶壶,配了六个茶盏。
第一秋吃力地爬起来,他低下头,再次注视自己的双手。然后,他缓缓挪动着肿胀的身躯,来到桌边,打量桌上的茶壶。
蓦地,他举起凳子,用力一掷。凳子不甚牢固,登时散了架。
第一秋缓缓捡起一截桌腿,随后,他摔碎一个杯盏。
杯盏碎瓷四溅,他随手捡起一块,开始雕刻凳子腿。他双手不听使唤,笨拙得令人心疼。碎瓷不趁手,割破皮肉。血流下来,却也是暗紫色。
他雕刻了半晌,忽而抬头,只见墙上的九曲灵瞳之中,已经不见了黄壤。只有她种下的兰花,在阳光之下挥舞着肥厚的叶片,如同招手。
“阿壤……”这两个字出口如轻叹,却引动了心中回响。
第一秋低下头,继续雕刻手中木器。
他动作缓慢,十指血肉模糊。然而这样的身体,毕竟也不再陌生。木器渐渐成型,隐约可以看出是一座塔。塔高九重,八面台阶。飞檐斗拱,檐角系铃。
……圆融塔!
他以一段废木,复刻出了圆融塔!
第一秋手下不停,耳边间或有黄壤的声音。他时而抬头,暗室之中,没有疼痛,没有孤独,也不受恐惧侵袭。
木塔之上,第一秋极力回想圆融塔中上的法阵。他一寸一寸地还原。
可碎瓷毕竟粗砺,许多精细的雕刻无法完成。
第一秋将目光投向桌上的茶壶。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铁壶,第一将它拾过来,用尽力气将它踩扁撕开。终于,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刻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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