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相生相伴、悲喜仇怨、缘生缘灭,所有爱与芥蒂,都在这一场凝视中泯灭。
黄壤收回目光,于是眼前仍然只剩了第一秋的脸。当年玉壶仙宗的山腹里,光阴多么漫长,日子好像怎么也过不完。而今光阴又多么短暂啊,都不够说声再见。
当两根金针离体,黄壤想要起身扑向他。
她想抢一个拥抱,哪怕只是一眨眼。可当盘魂定骨针拔出的瞬间,她身躯化沙。
金色的细沙粒粒飞扬,尚来不及靠近,已扬于清风。第一秋伸出手,金沙带着耀眼的光屑穿过他指缝,在如血的残阳里散落如尘埃。
黄壤的视线,在短促的一瞬沉入黑暗。
从此以后,不再痛苦,只剩未尽的遗憾与永夜的安眠。
第一秋,我以为上天另赐良缘,无论如何,你我之间至少应有一句对白。哪怕是一声呼唤,一句叮嘱。
可是没有。
可惜没有。
第122章 煞神
细沙抚过树梢,冬日的夕阳也即将隐去。
第一秋垂眸,看向这一片黯淡的尘沙。可他甚至无暇悲伤。师问鱼所作所为,令生灵涂碳、天道倾斜。如今朝廷早已方寸大乱,谁能主持大局?
他缓缓站起身来,道:“吾妻遗愿,还请各位复生者以后来人为念。”
息音也在看在地上的薄沙,她以已死之身来到梦外,原本恍惚糊涂。可现在,听到诸人零零碎碎的拼凑转述,她早已明白发生了何事。
师问鱼用怨气掌控圆融塔,令人间失序,时间颠倒错乱,从而妄图重建秩序、再创天道。
而第一秋、谢红尘、黄壤等人拼力阻止,终使他阴谋破灭。
但那些因为错乱天道而复生的人,却不能再留存于世。
息音缓缓走出人群,黄洋看见她,忙叫了一声:“外祖母……”
他跟息音其实并不亲近,因为黄壤与息音一生并未过多走动。但这孩子生性活泼,有时候鲍武走不开,也会派他前往外庄,替息音干点活、跑跑腿。
息音牵起他的手,缓缓来到人前。
她注视人群,道:“诸位,吾名息音,乃阿壤生母。”
人群中一阵骚动,这个名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十分陌生。
息音徐徐道:“不瞒大家,我早在阿壤年幼之时便已魂归九泉。是阿壤这孩子一片孝心,借着入梦之机,又让我避开苦难,存活至今。”
她这般一说,诸人便明白了。
有人问:“那你……也是自梦中复生之人?”
“正是。”息音轻声道,“我与其他复生者无甚不同,拥有新生,和更多的牵挂不舍。”
她语声清悦,如空谷溪流:“但阿壤说得对,我们不能只顾自己的性命,而无视其他人的苦难。”
说完,她走到第一秋面前。
第一秋与她四目相对,她微微一笑,点点头道:“谢谢你,阿壤在你的帮助下,已经长成了光彩夺目的样子。”
第一秋双唇微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帮助?自己所为,又谈得上什么帮助呢?
临到头来,失父、失妻、失子,连岳母也要献上祭台。
息音看向屈曼英,有些愧疚地道:“我们一家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但无以为报,我……心中十分不安。”
屈曼英无可规劝,她毕竟不是普通人。身为上位者,她更知道此举势在必行。她摇摇头,纵然再坚强,眼泪却已经溢出了眼眶。
息音最后看向鲍武。鲍武和李禄已经抓住了福、禄、寿、喜四人,此时他不远不近,就站在人群之中。
众目睽睽之下,息音向他一笑,轻声道:“也感谢鲍监副素日照顾。”
多少次同食同餐、多少次默然相伴,两个人如守雷池,未有半点逾礼。临了,也不过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声告别。
鲍武点点头,他并不知道此时此景应作何反应。
往事根根如尖刺。
息音怜爱地看看黄洋,说:“别怕,孩子。”
说完,她随手抽出屈曼英的腰刀,任由刀锋抵在自己咽喉。诸人连呼吸都轻不可闻,息音扫视人群,她知道自己一人生死事小,而大局影响却是甚重。
“诸位,吾以吾血,引大仁大义、英勇无畏者效之。”话落,她用力横拖,刀锋入肉,鲜血飞溅如泼墨。
屈曼英双手捂脸,众人沉默相望,没有惊呼,没有施救。
直到她身躯软倒,屈曼英这才将她搂入怀中。
到了此时,所有人方意识到,复生者重归黄土,乃是势在必行。
黄洋看了一眼外祖母,皱了皱眉,他又抬头,看向第一秋。第一秋没有说话,他甚至连表情都冷硬到机械。
“好吧,我知道你已经没有力气安慰任何人了。”黄洋嘀嘀咕咕,说:“但是你也要好生照顾自己,我跟我娘在一块,你不用挂心。”
第一秋将手搭上他的肩,他已经控制不了五指间的力气。黄洋被他抓握得生疼,呲呀咧嘴地道:“我娘洒脱得很,你也不要太钻牛角尖了。”
说完,他看了看眼前人潮,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这样一条小虫,原本早就应该烂在土里。能够重活百年,有爹有娘,我怎么说也算是赚了。既然我爹娘都说活下来对世人不利,那我就不活了。希望你们也想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