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再有个好歹,还得在香海这破地方,再多留两天。”
方岑熙轻轻掀起眼帘,不动声色地瞧着裴恭的脸。
裴恭被看得莫名其妙:“你看什么?我又招你了?”
话音落下,他忽又想起方才的话。
于子荣是内卫。
裴恭皱了皱眉头,先前于子荣和狱卒都隐隐约约说梁国公府出了事,他一直当做是危言耸听。
可他是开罪完内卫从家里跑出来的,而于子荣却是个内卫——
这让人没办法不多想。
裴恭心下一惊,连忙拉着脸,从方岑熙手里收了碗,转身搁去桌上。
他不知大哥这次如何会这般强硬支他出京,但如今功成身退,他也算能顺理成章回梁国公府。
何况他是闯了祸才出门的“待罪之身”,眼下家中状况不明,在香海的种种事端,又总让他隐隐多出些不好的预感。
裴恭低声道:“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这可还拖家带口的,有一大帮等着。”
“你不急着回京,我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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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海诸事皆毕,裴恭归家心切。
好在方岑熙虽晕得突然,但也的确并不严重,安稳休息一整夜后,便再无大碍。
两人一早便策马疾驰,往回京的方向赶。
来时的二十八里路,这次却好似顿时变长不少,迫得人越发心急,频频扬鞭。
裴恭觉得香海糟透了。
不仅仅是因着贪墨官银的案件棘手,好些日子闹得他几乎歇不得丝毫安稳。
更是因着那丝丝缕缕对家中的担忧,逼着他急迫想要回府去,哪怕只是看一眼父母兄嫂,侄儿幼妹。
这世上的一切于他皆无所谓。
除过家人。
夕阳斜映着马蹄下的扬尘,东华门的砖瓦也被照得好像苍老又陈旧。
裴恭在东华门前同方岑熙分道扬镳,
梁国公府前和先前一样安静,但裴恭还是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不同。
往日殷勤替他牵马的门房不见踪影,偌大的府院里,开败的菊花无人打理,枯叶铺满横廊,显然两三天未曾清扫。
裴恭看得有些出神,忽被人从身后唤了一句。
“俭让回来了?”
裴恭侧眸,入目的是大嫂顾氏。
她身量纤纤,衣着素静,一举一动都带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几乎未戴什么首饰,越显得一张脸端庄大方。
只不过,她的眼睛好似有些发红。
裴恭挑眉:“大嫂,怎么?你哭过?”
“府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公公和婆母今日进宫去了。”大嫂顾氏拿帕子挡挡眼睛,默默引着裴恭进屋,“你大哥身子不大好。”
“府里前几日遣退半数下人,也是你大哥的意思。”
裴恭闻言,忍不住皱住眉,步子也紧跟着一顿。
他沉声问道:“大哥怎么了?”
“连京外的人都知道咱们梁国公府有事端,难道要独独瞒我一个人?”
走在前面的大嫂顾氏不动声色听着,至此瞧见脚下被秋风扫落的枯叶,忽然便好似是被定住了。
“你大哥也说,瞒不住你的。”
“鞑靼突袭宣府,宣府卫边军死伤惨重,外路一支全军覆没。”她的声音很闷,明明没有哭也没有叹气,听来却好似是在逼着人吃下了一枚刺梨子那般难过。
“外路?”裴恭瞳孔一缩,“那二哥呢?二哥在哪?”
裴家二子裴英辖领宣府卫,身先士卒,常年驻守外路。
如今外路全军覆没,裴英不免令人万分担忧。
“外路三万驻兵,唯有二弟幸存,可二弟也是身受重伤,如今还在军中救治。”
“你二嫂前几日,便赶去了宣府。你大哥他,闻信当天,呕了次血……”
裴恭的眉头登时压出个浅浅的“川”字。
不及他再多反应,大嫂顾氏引着他到了裴宣床边。
裴宣脸色发黄,形容憔悴。
见得裴恭未及高兴,却下意识好似只想要避开裴恭的目光。
裴恭心头登时泛起一阵苦涩,连忙上前扶着裴宣的胳膊,却怎么都张不开嘴叫人。
“俭让?回来便好,很好。”裴宣苦中作乐,硬是扶着妻子顾氏的手从床上支起身来,“大哥也没想到香海的水竟会有那么深,前日听闻情况,当真后怕了一宿。”
“好小子,咱们俭让也是能办差事的人了,比大哥想得厉害。”言罢,他努力挺直背,伸手拍了拍裴恭的肩头。
大嫂顾氏坐在旁边的鼓凳上不言,听闻到此处,终于忍不住侧过脸去暗暗垂泪。
裴恭后知后觉瞧向自己肩头。
大哥一贯疼他爱他,可毕竟也是武将出身,打起人来,下手力道十足。
可今天拍着他的肩,竟都是轻飘飘的,恍惚只是轻轻碰了碰。
裴恭瞧着眼前的一切,不免得彻底怔住。
才短短几日不见,大哥好似是已经完全变了个人。
裴恭只能看到他的大哥鬓边不知不觉已经生了华发,能看到大哥的瞳孔不再清透,蕴着发黄的浑浊。
他的大哥,曾是京城中最受女子们恋慕的檀郎;是跨马卫疆,风流倜傥的梁国公世子;是能令鞑靼人闻风丧胆的西北总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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