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之前,一直沉默的林满慧忽然开口说话,也问出她心中一直不解的地方。
“老师,军山农场土地肥沃、花卉基地几十亩地,那里就是你施展才能的地方,你在农科所人人尊敬,做得不是挺开心的吧?为什么坚持回京都农业大学?”
厉浩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农学天才,长叹一声:“满慧,人上了年纪之后,想得最多的不是创新,而是传承。”
陈淑仪在一旁听着连连点头,眼眶微红,显然触动了心事。
“是的,传承。传承血脉、传承知识、传承思想。
我和你师母只有一个女儿,我们常年奔波在外,后来又因为运动被下派到军山农场,与孩子聚少离多,对她付出很少,现在想来,心中时常愧疚。所以,我们回来了。厉椒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尽力帮助她抚养两个孩子,这是我们眼下能够做的事情。
我是做花卉研究的,与兰花打了一辈子的交道。爬过野山、攀过石壁、风餐露宿考察我国兰花资源,又在军山农场建起兰花基地,栽培国兰供应全国各地的办公室、招待所、公园……
积累了那么多兰花栽培的知识,难道带到土里去么?”
林满慧若有所思地看向厉浩,老师在这一刻似乎在散发光芒,这是一位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从心底流露出来的圣洁之光。
“所以,我回到母校,想将我毕业所学整理成书,在课堂上传授知识,将爱花、种花、护花的思想播撒在学生心田。我们国家花卉资源丰富,兰花作为中华传统名花,素淡、雅致、清幽、洁净,与我们的华人品格相契合,如果能够走向世界,彰显大国风范,那该多好啊。”
林满慧与三位研究生仰望着自己的老师,心中生出崇拜之情。
“老师您放心,我来帮您编书,编著一本扎根泥土、科学实用的好书。”
“老师,您那么多珍贵的手稿,我来帮您整理。”
“老师,您还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
听到孩子们发自心底的支持,厉浩先前积压的郁闷渐渐消散,他哈哈一笑:“好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老师平时有些严厉,你们别怕。”
林满慧继续问:“老师,您回学校就是为了传承知识,并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对不对?”
厉浩板起脸,眼中却满是笑意:“你这孩子,老师从来都对当官没有兴趣。”
林满慧轻轻一笑,笑容里透着慧黠之光:“老师,您有教授职称,种植的兰花拿过三次国家级金奖,带领团队完成四项攻关课题,取得五项专利,在国内顶尖期刊发表过六篇论文,比那个温友亮强多了,对不对?”
厉浩点点头,他在军山农场这十年一直潜力研究,的确成果斐然。
林满慧道:“这就对了,你郁闷什么?该郁闷的是温友亮啊。”
厉浩有些不解地看着林满慧,一时半会还没拐过这个弯来。
林满慧哈哈一笑:“你不求升官,又不比温院长差,为什么要怕他?他想打包申报,凭什么?你不同意不就完了。他如果敢阴阳怪气,你就拍桌子骂人,指着他的鼻子骂。”
她的话虽然听着一团孩子气,但陈淑仪却眼睛一亮:“对呀,无欲则刚,我们现在不求财、不求权,怕他做什么呢?小小一个园艺学院的院长,敢对厉教授指手画脚?真是搞邪了!”
厉浩一听,激动地跳了起来,右手高高举起,重重一拍桌子。
“枉我活了六十载,竟没有一个孩子活得通透!对对对,老厉我这就跟他拍桌子骂娘去。谁敢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他不痛快!”
说干就干,厉浩像个孩子找到新玩具一般,摩拳擦掌要去办公室找温友亮骂架,兴冲冲地开门出去。
陈淑仪犯有关节炎,走路不快,爬楼梯都得扶着栏杆慢慢挪,哪里跟得上快步如飞的厉浩?只得返身从抽屉里拿了降压药交给林满慧,交代道:“你跟上去盯着点,别让他高血压犯了。”
林满慧眼睛亮晶晶地,接过药瓶放进口袋,便跟了上去。
赵春霞、周洋、郑采辉交换了一个眼色,一个个兴奋莫名:自己的导师要去和院长吵架?有热闹看了。
于是乎,厉浩在前面走,四个学生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五个人一起从教授楼走出来,前往园艺学院的办公楼。
正是下午四、五点时分,因为是周末,办公楼没有什么人,厉浩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径直走向二楼院长办公室。
温友亮今天恰好在办公室,正与一位讲师商量着科技进步奖申报的细节。
温友亮四十多岁年龄,体型略胖,梳大背头,穿格子衬衫,戴金边眼镜,以前喜欢时不时蹦出几个英文单词,显示海归名士的风采。
“你这个idea很nice,我觉得可以继续跟进一下。”
“no,no!你这篇文章不行,连title都有问题,赶紧改改吧。”
后来运动一开始,批.资.反.修,风声太紧,温友亮一夜之间便改了风格,变得十分革命。
“主席教导我们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得学会自己思考,不能总依赖老师帮你改论文。”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你们做学生的就要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嘛。”
用厉浩老师的话来说,温友亮是一名典型的投机分子,政治敏锐性很高。位处京都,更是紧跟时事,随时调整。只可惜,心不在学问上,白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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