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寸心才从紫垣河畔回到东宫紫央殿不久,徐允嘉便匆匆赶了过来,她才听了他送来的消息,便忙换了常服,卸了鲛珠步摇等繁复的首饰,匆匆出宫。
徐山霁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再见到当朝太子,这院子是他前两年偷着买的,虽并不常住,但这里一直有下人打理得干净妥帖,正值春日,院内花草也葳蕤生光,亭内挂着的几只鸟笼子内时有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响起。
他恭谨地站在石亭的阶梯底下,偶尔偷瞥一眼亭内喝茶闲坐的紫衣少年,这么一会儿,徐山霁是大气也不敢出。
脸上有不少擦伤的那个十五岁少年贺久也十分拘谨地坐在另一边回廊的阶梯上,石亭旁守着的侍卫个个抱剑,亭中的少年太子背影如松如鹤,从未回头瞧过他一眼。
那全然不似记忆里,在东陵他家中,与他们一家人坐在一桌吃饭的那个温雅沉静的美少年。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院门忽然被人敲响。
丹玉忙走上前去开门。
“戚寸心!”
坐在台阶上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说话的小九一抬头瞧见那大开的院门外,那一道月白的身影,他便一下站起来,跑过去。
“小九!”
时隔许久,戚寸心再见眼前这人,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见他脸上有多处擦伤,但腿脚却仍旧轻便,她悬着的心到此刻才终于放下。
“寸心,我跟你说……”
小九才见她,便多了好多话,可是才开了口,却听那边有了些响动,他一回头,便见那紫衣少年已放下手中的茶碗,一双眼睛正定定地看着他抓住戚寸心衣袖的手。
脊骨有点发寒,小九没由来地瑟缩了一下。
亭内的谢缈走下阶来,面上神情极淡,伸手从小九指缝间抽出戚寸心的衣袖,随即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旁,才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他,“说说看,你到底是如何来南黎的?”
第65章
“我们原本是要往丰城去的,想着那儿离皇城麟都近,应该也会太平些……”小九在石亭内有些如坐针毡,他垂着眼睛,抿了一下泛干的唇,却忘了喝捧在手中的一碗热茶,“可去的路上遇到了征兵的官差,我爹腿脚有些不好,他们就只抓了我,然后我就和那些被强征来的汉人一起被送去了绥离的战场上。”
乍一听“绥离”二字,坐在对面的紫衣少年蓦地抬眼。
“小九……”
戚寸心怔怔地望着他,满眼愕然。
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他左手,原本的五根手指如今却偏没了小指,那会儿他抓她衣袖的时候,她就发现了。
“因我始终没办法杀人,专管我们这些汉人军的伊赫人头子就断了我一根小指。”小九停顿了一下,乱发半遮着他的眼,他吸了吸鼻子,忍着没哭,“但就是这样,我还是不敢杀人,他们打仗的时候,我就躲在山坳底下的土坑里,原本想等打完再出去,但是……”
他也许是想起那日战场上的惨状,脸色是苍白的,仍有些惊魂未定,“但是死了好多人,他们从上边掉下来,一个个砸在我的身上,好像一座山一样,他们的血流了我满身,从热到冷,从白日到黄昏。”
他声似喃喃,眼眶湿润,“等我终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就有两个穿着南黎军甲的士兵拿长枪对着我。”
“我跟他们说我没有杀过人,我说我不想杀人,我给他们跪下求他们放过我,”他干裂的嘴唇浸出了点血,“寸心,他们是好人,他们瞧我是汉人,年纪轻,不但放过了我,还指了条路让我到南黎。”
他满眼是泪,好像许多情绪也有些压制不住,“寸心,我是逃了,可他们死了。”
戚寸心有过很多猜测,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过,小九竟是从绥离的战场上逃出来的。
也许就是在她渡了仙翁江,抵达澧阳的那个时候,他深陷北魏军营,被人断指,被人扔到尸山血海的战场上。
“我此前听说过,绥离之战北魏的大将军吐奚浑惯用的伎俩便是征收汉人军,用来打头阵……”
徐山霁在一旁呆立着,只听小九这一番话,他似乎便能联想到绥离成片的嶙峋烽火,满地血淌,“这些蛮夷!真是残忍毒辣!他们就是想让我们汉人自相残杀!”
大黎丢失北边的半壁江山才三十多年,身在北魏的汉人也许还没有到快要忘记大黎的地步,但他们的身份却从大黎子民变成北魏人,还要与南迁的汉人军刀剑相向,战场厮杀。
在去缇阳的路上,戚寸心就见过抓壮丁的北魏官差,只是当时他们抓的不是壮年男子,而是一个看起来干干瘦瘦的十二三的小少年。
小九虽比他大了一两岁,但若按原本大黎的律法,服兵役的士兵年纪最小也要年满十六岁。
可那位伊赫人将军吐溪浑,却偏要征来大量汉人军,为的就是看汉人相残。
戚寸心还有些回不过神,却听小九又继续说道:“我逃跑的路上遇到了逃难的难民,一路辗转又跟着他们来了月童,只在城外的棚户堆里住了几天,就有好几个衣着鲜亮的男人来,说是要找人去才开的戏园子里做打杂的帮工,我那时候饿得不行,就跟几个逃难的大叔一起去了。”
“他们知道你们一行人都是北魏来的,后来又挑中你假扮富家公子,和那京山郡的富商一起,去跟二皇子身边的人签契?”徐山霁忍不住插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