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顺着他的所指,扭头望一眼,愈发愁眉,叹气道:“别提了,就为这个,县尊都得罪了上头的人,惹祸上身,也不知人怎样了。”
束慎徽道:“老丈可否说得详细些?”
那老农仿佛又有些害怕了,看一眼四周,摇了摇手,只说自己要去浇垄,挑了担子,急急忙忙地走了。
束慎徽望着老农匆匆离去的背影,转向刘向,叫他寻人打听下详情。刘向转去。
他虽也操着外地口音,但凭那一张和农人相似的粗骨架子和黧黑脸膛,没费什么劲,很快就达成了目的。
本县地势低洼,到八九月东南台风过境,常闹水灾,但因地处偏远,户口不多,在江都下的众多郡县当中不显,是个下县,上面便一直未加重视。本地县令高清源,三年前到任,是个干事的人,见河道多年未曾疏浚,堤坝年久失修,大水一来,形如无物,到任不久,便请求州府拨款,疏浚河道加筑坝堰。
地方每年都有水部拨下来的相关预算,但州官蒋正却一拖再拖,只说别处更是要紧,始终不予批复。高清源等了两年多,知是没指望了,想在自己离任前帮本地解决这个问题,便自己发动县民筹集钱粮,轮流出工。县民苦河道已久,县尊带头,自然踊跃响应。疏浚了河道,高清源又找来河工,勘察地形,加筑堤坝。谁知半个月前,上面忽然来了一道停工令,说在这里修筑围堰,会坏掉邻县下游的脉气,邻县上去告状了。而实情,应是那个蒋正听到了些外头对他的非议,认为是高清源散布出去的。且高又绕过他,发动县民自行筑堤,岂不是在打他脸?恼恨在心,遂找了借口下令停工。
据说当日,高清源就在此处这修了一半的堤坝旁监工,接到上令,愤怒不已,当场大骂蒋正吞了朝廷拨的水工款,说要等摄政王南巡到来,他去告状。
“方才那老丈说他惹祸上身,他人如今在何处?”束慎徽听完问道。
“有村民关心,曾去县衙看过,大门紧闭,道是几天前蒋正斥他犯上之罪,令闭门思过,不许参与迎驾。”
束慎徽站在残堤前,沉吟。附近田间劳作着的农人不时朝着这个立在河边头戴斗笠的书生投来好奇的注目。
他踩着泥泞,又出村而去。
傍晚,下人送来一碗饭食,县令高清源无心吃,坐在县衙内他的官堂里,眉头紧锁,心情沉重地在发呆。
高清源的父亲曾是地方水吏,他从小跟随迁任,亲眼目睹过泛滥的大水是如何地破坏农田,祸害民生。出仕为官后,他便立志要为百姓做些实事。此番遭受如此的阻挠和打压,几天前,又收到了顶头上司的话,意思是摄政王此番南巡来此,是为北伐大计,本地应当上下齐心,共显合力。他若敢拿这种小事破坏大好局面,坏了摄政王的兴致,叫他自己当心。
这已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不但如此,他也因那日言语犯上,被暂时停职,失去了前去迎驾的资格。
高清源最初只是一个小吏。二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因公殉职,他承袭了父职,多年来,在各地来回调任,主管水工,一干就是二十年。是三年前,得赖朝廷下旨,地方可凭考绩破格擢升官吏,他受到了一位赏识他的上官的推举,这才终于从吏转官,来到此处,做了县令。
那天在堤坝旁,他一时激愤,确实说过要寻摄政王告状的话。但他从前并无接近中枢的机会,也不知当今的摄政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此番南巡,是真为民情,还是好大喜功,为了宣扬朝廷的恩德。
何况现在,就算他提着脑袋真的想再闯去告状,也没那个机会了。县衙外有人盯得牢牢,他已被软禁。摄政王只要一天不走,他怕是就要在这里被关一天了。
但是,若真就这样屈服,修一半的河堤扔在那里,前功尽弃,日后,叫他以何面目去面对全县乡老?
高清源心情苦闷无比,在官堂里来回踱步,正焦灼无计,忽然听到堂外传来一阵嘈声,仿佛有人正在打斗。
他奔出几步,看见县衙的门竟开了,一个汉子闯入,头也没回,抬脚朝着追上来阻拦的人踹去,一脚一个,那几人连声惨叫,人飞了出去,横七竖八倒地,呻,吟不停,瞧着已经折臂断骨,伤得不轻。
汉子摆脱了人,便朝这边继续大步走来。
高清源看得心惊肉跳,起初以为是蒋正派来要明杀自己的人,惊骇于他的胆大包天,再一看,那几个被这大汉踹飞的,好似就是蒋正派来盯他的爪牙,一时倒是糊涂了。只见那人到了近前,是个黑脸大汉,停步问:“你是本地县令高清源?”
高清源反应了过来。
“你何人?”
那人靠到近前,附耳低声道了句话,高清源惊呆了,反应了过来,起初还半信半疑,看一眼县衙大门的方向,迟疑了下,问道:“敢问……足下又是何人?”
刘向掏出随身腰牌,朝他亮了一下。那腰牌是黄铜镂漆质地,上方正中镂刻怒目螭首,四周牙边,正面正中阳文篆刻“禁军司”的字样,背面是阴文小字“大魏奉旨造作,出京用”。看到此物,知断无伪造之可能,再无怀疑,心中一阵惶恐,又一阵狂喜,朝着面前这人躬身道谢,迈步,朝外狂奔而去。他走得太急,跨门槛的时候,脚绊了一下,人扑摔在地,却竟丝毫也不觉得疼,爬起来便又疾步朝前,奔出了县衙大门,看见一个身着常服的青年男子站在外面,正负手而立,身形如松,目光湛然。看见他出,望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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