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含元展开,就着微明的曙光,一眼便认出了诏书上的墨迹。
是她熟悉无比的字。她曾一笔一划,背着他,认真临摹。
被风吹了一夜,终于吹干的眼眶,忽然再次一热。
她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他端坐案后,提笔亲手书撰这一道封她为帅的诏书的情景。
就像父亲说的那样,他是她足以信赖的最亲密的战友。他稳稳地站在她的身后,令她再无后顾之忧。
她只需做的,便是一往直前,摧毁敌人!
姜含元闭了闭目,将这男子的画面深深藏起,逼退眼中再次涌来的泪意,将满腔的悲痛和仇恨尽数压下,缓缓卷起这道诏令,一手紧紧捏住,转过身,大步下了铁剑崖。
整座大营白茫一片,将士无不同仇敌忾,持戈列阵,整装待发。
姜含元一身战衣,肩披白氅,流星白羽,紧插腰间。她纵马,疾驰如风,穿过万千甲士所列的阵前,倏然拔剑,迎风,高声喝道:“接朝廷之令,即日北上!”
她所发的命令,立刻便被一层层地传达下去。
任前方再如何兵坚马骄,此处青天紫塞,天兵照雪,云虎风龙,无敌不催!
第98章
五月初,因西关之变和雁门保卫之战而停顿的北方战事再次开启。姜含元阵前受命,接过了父亲的帅旗。
她没有辱没姜祖望的英名,经过短暂调整之后,战事节节推进。她用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来回报那位遥坐朝堂之人对她的信任。
五月初十,大军夺回代郡;
十九日,再次控制住了恒朔之地,恢复了西关之变前的左路局面。
月底,顺利行军到了广宁,和老将军赵璞碰头。
到了六月上旬,发自姜含元的一道最新战报,再次送到了束慎徽的手上。
这是一个宁静的黄昏,他在王府昭格堂的书房里。
这里便是当初新婚有天晚上,他带她来过的地方。记得当时起因是他为了避开二人在床上相处尴尬,一时兴起而已,却没想到,来了后,仿佛遇到知音,竟相谈甚欢,长夜不觉。
那样的时光,再不会有了。
束慎徽站在和她曾共同修过的舆图和那一座一起指点过的巨大的沙盘之前。
她在奏报里,向他通报了她那边的最新进展。
右路军经过血战,也推进到了潞水之东。那里距燕郡只剩不过数百里的路,周庆率着那支有着八部士兵加入的联军暂时驻扎了下来,只等战令下达,渡河会师,进行最后一战。
历时将近半年,终于到了决定这场大战最后走向的关键一战。
大魏如果夺取燕郡,便意味着离攻破北狄新都大兴之日也是不远了。
而相反,如果大魏不能尽快拿下燕郡,作为一支出击之师,不计别的,光是大军和战马每日所耗的军粮和草料,便是一个惊人的数目。打成无底洞般的长久相持战,对于大魏来说,必将致命,时间久了,不用对方,自己恐怕先便支撑不下去了。
炽舒显然也深谙个中道理。
西关之战他功败垂成,如今一改先前的反攻之态,收缩兵力,几乎将全部精锐都调集到了燕郡一带,利用地势和各处关隘严密防守。看样子短期内,他是不打算和魏军再次进行正面的大规模野战,而是想把魏军拖垮。
此战关系重大,姜含元自然也是慎重万分。
她不打算立刻会师直接进攻燕郡。
她另有所想。
燕郡的北面是北狄南都大兴,两地相通,南都为燕郡提供了源源不绝的后援和物资,所以炽舒才有底气和她打消耗战。
在这条南北向的通道上,有数座城池,而崇山峻岭之间,一处名为鸾道的所在,地处扼口。
她拟攻下鸾道,先断燕郡后路。
束慎徽对照着沙盘察看,越看,越是心潮澎湃。
这确是打破炽舒战法的最佳对策。实施固然不会容易,但比起对大魏军队更加不利的长久消耗战,这是机会。
换作是自己,恐怕也未必能这么快就在这纷繁复杂的乱局里抓准头绪,创造出克敌制胜的机会。
如果她的这个计划成功,燕郡将会变成孤岛,到时,就不是炽舒拖垮她,而是她的大军困死燕郡,瓮中捉鳖。
世上怎会有如此的女子,集英勇和智慧于一身。想到她还是在父亲刚去世不久的情况下临危受命,压下悲伤,执掌起了这一切,他的心底更是涌出了一阵强烈的感情。
倘若上天当真能听人愿,他有一心愿,希望将来,那个叫她至今上心的少年能和她再度重逢,伴她一生,从此再无遗憾。
他在这个地方盘桓了许久,反复察看地形,直到天黑掌灯,方走了出来,回往繁祉院。
张宝最近的心情终于好了些。
自从殿下斩杀高贺之后,不但朝堂顺遂,就连宫外,那些乌七八糟的对殿下的毁谤也慢慢少了下去。
明日还有件重要的事,他要送他爹爹李祥春去往钱塘养老。这是殿下的安排,让他爹爹往后跟着庄太妃在江南享清福了。
这应该是他们这样身份的人在老了之后梦寐以求的日子。张宝很是替他爹爹高兴。明早就要出发上路,东西也都收拾好了,晚上他跟着爹爹一起来辞谢。
天黑,待摄政王回到繁祉堂,他随爹爹入内,一起下拜。殿下面带笑容,从座上起身,走来,亲手将他爹爹从地上扶起,说他是圣武皇帝和庄太妃身边的人,本就地位尊崇,又跟自己到了现在,年事已高,咳喘的老毛病总是养不好,太医讲,江南气候对此应有好处,让他过去之后,安心养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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