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起,南方的蕃王闹得有点凶,他自然也很关注,最近得知陈衡被派去做官,知他身份,本就敬仰,加上听闻他和祁王有旧,而祁王正是自己的伯乐,他既到了,于情于理,都要拜望。陈衡一路南下,不知拒了多少想要刻意结交的官员,但这个高清源,他听说过,知道是个做实事的官员,又见他的拜帖言辞恳切,便未拒绝,驿馆相见。一番拜望过后,高清源请他多留几日,以便自己尽地主之谊。陈衡道:“我早年也在江南行走,如今路过,算是半个旧人,无须客气。何况赴任紧急,不容耽搁。”
高清源不敢过多打扰,坐了片刻,便告辞,临走道:“下官能有今日一展抱负的机会,全是因了祁王提拔,当年一面,再无机会拜谢,耿耿在心。祁王母妃虽在钱塘,但一向神隐,不见外人,下官也不敢打扰。听闻刺史与祁王交情不浅,日后刺史若见祁王,还望代下官转达问候之意。”
高清源意切辞尽,陈衡应下,高清源欣喜,深深拜谢。
送走高清源,陈衡在驿馆屋中独坐,最后信步而出,不觉来到湖畔。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白天的踏青之人散去,周围渐渐恢复了宁静。
这里是他年轻时来过的地方,而今再次踏足,已是旅人之身。山水依旧,鬓却星星。
祁王当年曾经修书给他,请他代为照顾母亲。
这个世上,放不下她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无上皇武帝。
祁王对他的请托,也是武帝临终前的意愿,当年陈衡曾收到过一道秘令,允他在她出宫回往江南之后,带她归隐山林。
然而,无论是祁王殿下,还是无上皇,他们都错想了。
他还是当年的陈衡,但那个他们放不下的人,已不是当年的吴越王女了。
武帝待她极好。甚至可以说,做到了一个帝王能给的最大的恩爱。
人非草木,多年朝夕相对,在她心目之中,怎能毫无印痕。
她出了宫,回到了出生长大的地方,然而,便如流水不可复返,断了的人生,不可能再续了。
知她就在那个地方,一切安好,便就够了。
该回了。
天明,他将继续上路。
陈衡从远处那座行宫的影上收回目光,悄然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辆从远处驶来的马车不知何故停了下来,待陈衡离去,方继续前行,来到了通往行宫的山道之下。车里下了一个样貌干练的妇人,带着几名仆妇和随从,快步上去,入了宫门。
这妇人便是庄氏。
太妃已数年不曾来过这里了,明日却将归来。她是为了迎接一个她期待已久的人。为了那个人,行宫早早便里外收拾一新,上上下下,更是翘首期待,盼望她能早日到来。
能叫太妃也如此紧张的,天下只有一人。那便是三岁的善儿,祁王和王妃的女儿。她出生之后,便被皇帝封为永乐公主,此前一直跟随祁王和王妃,人在幽州。年初,祁王夫妇打算带小公主回一趟江南,探望太妃。
这是小公主出生后和太妃的首次见面,太妃闻讯,极是欢喜,日盼夜盼,没想到不巧,就在出发之前,幽州竟临时出事,两人无法归来,商议了下,决定让樊敬照原计划送女儿南归,以慰太妃的想念之情。
算着日子,小公主大约还有七八天才能到,但太妃已是迫不及待,打算明天便来,在这里等她。庄氏今晚便提早过来,打点一番。
第二天,太妃行舟从后山悄然抵达,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给善儿准备的屋。那屋在她寝堂隔壁,方便照顾,屋中器具精美,床榻柔软。
太妃一边看,一边道:“善儿还小,第一次出远门,便是自己一人。谨美和兕兕怕是为了我,委屈善儿。我怕她想念,来了会不习惯。”
庄氏笑道:“太妃放心。张宝捎来消息,说小公主是自己想来看太妃的,当时听说不能来,伤心得很,殿下和王妃这才安排樊敬送她来了。”
太妃闻言欢喜,又道:“也不知道她口味如何,你多准备些东西。”
庄氏呈上一份菜肴的单子:“小公主爱吃什么,我先前已问过来了,每天准备。另外时蔬果子,各色糕点,也都备上,看小公主的喜好。好在这个季节,春鲜繁多,要什么,有什么。”
太妃点头笑道:“这就好。现在就盼着善儿到了。”低了头,仔细看着单子。
庄氏将侍女都屏退,屋中只剩二人,欲言又止。
太妃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了?”
庄氏想起昨夜来时在湖边偶然瞥见的那道身影,顿了一顿,终于还是说道:“昨夜我来的时候,在附近见到了一人,很是眼熟,像是陈刺史……”
庄太妃一怔,面上笑容慢慢消失,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湖色,沉默。
“刺史在湖边立了片刻,便走了。我想着,看到了,不好隐瞒,便告知太妃。”
庄太妃依然沉默着。庄氏迟疑了下,望着她的背影,轻声道:“太妃,恕我斗胆多言一句,无上皇允太妃出宫,本意便是希望太妃余生,有人能替他照顾……”
庄氏回头,缓缓道:“太上皇和谨美不懂我,你也不懂我吗?”
“倘若有心,我又何须等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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