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她停住笑, 才拿起那碗盐问道:“那盐也是放到酒里煮着喝?”
裴恒昭不作声, 只拿那双温和又沉寂的眼眸看她, 站在那里好似青松。
听她略带笑意又夹杂着活泼的尾音,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苦笋先调酱,青梅小蘸盐。佳时幸无事,酒尽更须添。这时候的青梅味道发酸,可若是将它们稍稍捶碎,到有裂纹,再蘸点盐,就着酒喝,则又能解酒,青梅倒也没有那么酸了,这才是青梅煮酒。”
祝陈愿说起吃食的时候,诗句都是信手拈来的,每每读诗词时,只要看见那些写吃的时,她总要反复看,并且记下来。
“今日既然你邀我来尝青梅煮酒,我总得赏脸不是,不过黄酒得温过才成,看你还备了温酒注子,可有带热水过来?”
裴恒昭默默从桌子底下提了一个瓶子出来,里面是今早刚装好的热水,还烫着呢,他举起来小心地倒进温酒器里,用眼神询问她。
她估摸着差不多够了,忙喊道:“别再倒了,这般够多了,你将酒瓶放到里面,等会儿酒便热了。”
左右还得自食其力,她在食盒里找到了酒家送的木杵和木碗,将青梅捣碎,放回到盘子里。
“你要不坐下来?”
祝陈愿仰头看着跟个桩子似立在那里的裴恒昭,之前还真没发现,他好像有时比她都更容易羞怯,只是这话不能说出口。
等到裴恒昭坐下来后,两人的距离只有一臂之隔,祝陈愿的注意力全都在吃的上面,倒也没有那些慌乱的情绪,只是把那盘青梅和盐推到中间,分别倒了一小盏温好的黄酒。
虽然她真的没有在大早上的时候喝过酒,不过瞧着盏中汤色澄亮又无残渣的酒液,还是先动了手。
拿起一小个青梅,蘸一点盐,放到嘴边咬一小口,尚未成熟的青梅爽脆,但是尤为酸涩,又有些发苦,汁水浸湿盐粒,带来稍微减弱的酸而咸的味道,她有一瞬间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舌头上的酸涩气过去后,嘴里才有股梅子淡淡的清香,此时再喝一口温好的黄酒,从冬日酿制窖藏的酒,在春末夏初时开坛,除了味香浓外,酒液醇厚,甘美却不刺人,配着青梅蘸盐,倒是相合。
“味道如何?”
祝陈愿微微歪头,问对面的裴恒昭,他吃东西的姿态很是端正,而且除了青梅进嘴的脆响以外,就没听见过其他的响声。
见她询问,裴恒昭放下酒杯,脸上浮起轻微的笑意,“味道甚好,只是我今日才知道,原来青梅煮酒是这般喝的,倒是闹了笑话。”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若是让我说出点治国的大道理,又或是写一篇策论,我也写不出来。只是刚好在厨艺上下了功夫,比你早知道了那么些年,不过,你现在不是也知道了吗?这不算闹笑话。”
祝陈愿并不喜欢用自己的长处去取笑别人的短处,她认真的时候,眼睛都是亮闪闪的光,不知道谁的心,在胸腔里默默悸动。
“其实,青梅煮酒并不算青梅最好的吃法。我曾看过一句诗,糠火就林煨苦笋,密罂沉井渍青梅。等青梅熟透后,在井水浸到冰凉,一口下去才好吃呢。不过我还是喜欢将它做成蒜梅,封上半年启坛的时候,梅子和蒜都没了味道,反而尝起来别有风味。”
说到吃食的时候,祝陈愿的话就多了起来,一时收不住嘴,“正好我之前做了几罐蒜梅,不如我请你尝尝。”
说完才发现,怎么这话就脱口而出了,她默默给自己找补,“后日正好我表哥要回明州了,到时候要办个家宴……,我,我娘肯定也会邀你,你看?”
“我会去的,也很想尝尝,蒜梅是什么味道。”
裴恒昭的手指搭在桌上,他心跳得略微有些快,不敢直视祝陈愿的眼睛。
有些人哪怕在市井中长大,见惯了市井百态,却没有小家子气,反而是从里头汲取向上的力量,鲜活而又灵动,好像,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如此牵动他的心神。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亭子里的气氛便从夏意热切转而至冬日凛冽,让人不禁“冻”红了双脸。
祝陈愿不知道说什么,眼睛转到桌上的蜜煎樱桃,松了口气,“不如尝一尝这个蜜煎樱桃?”
心里想的是,还是吃东西吧,至少堵住了嘴,也不至于多说多错。
蜜煎后的樱桃晶莹有光泽,颜色暗沉,上面都是粘稠的糖浆,失去了新鲜时的艳红,却更甜更爽口。
她默默用筷子夹了一个,沾满糖衣的樱桃只需微微咬下,就能触及到甜意,一点酸味也没有,等咬到果肉,里面软嫩的肉清甜,又让这甜意多了点爽口。
樱桃才刚熟没多久,正是尝鲜的时候,而且看这蜜煎樱桃,也是拿新鲜采摘下来制成的,要价更贵。
祝陈愿看人,不会从光鲜亮丽的衣着上看,也不会从色相皮肉上看,最打动她的,还是细枝末节。
至少,裴恒昭是花了心思的,她的舌头灵敏,大多数吃过的东西只需要尝一口便知道是哪家的。
青梅煮酒是汴京城里七十二家酒馆里卖的最好的那家,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人满为患,得要三更天等在那里才成。
且蜜煎樱桃,就算是她,也不会选择在这时候买,因为这笔银钱花得让人心痛。
更重要的是,他不邀功,也不诉苦,好像就是做了一桌很普通的饭菜一般,只是想请你尝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