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华肃然道:“这自然是救命之恩,虞娘子何必谦让。”
虞枝枝生受了卢文君的谢,命尤怜倒茶,请范华,范老夫人和卢文君坐下。
客气说了几句之后,范华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虞娘子姓虞,是哪一个字?”
虞枝枝心中一凛,她沉静说道:“是平虏将军虞将军的那个虞。”
卢文君惊诧望了她一眼,似乎对虞枝枝如此坦然地说到虞阳感到不解。
范华沉默了半晌,说道:“我记起来了,文君说过,虞娘子是虞将军同族的侄女。”
虞枝枝垂下了眼睫,说:“是。”
尤怜紧张地握紧了茶壶,不知道屋内是什么状况。
半晌,范华重新提起了话头:“来时,文君已经同我说过了,虞娘子大约也知道了一些当年的往事。”
虞枝枝点头:“不错。”
范华道:“恕我直言,虞娘子是如何打算,是忘记当年之事,还是……”
虞枝枝抬起眼睛,她声音平静,似乎将这番话在心中想了很多遍,于是说起来,没有多少汹涌的情绪:“我想为父亲正名,为枉死疆场的三千将士,正名。”
“好!”范华搁下茶盏,他太过激动,眼眸中迸出了火光,茶水从茶盏中溢了出来,溅了他满手,他将水渍往袖子上一擦,他说:“天下人都胆寒,我却在闺阁中见到虞娘子这样的忠义之士,我……”
他竟然掩袖哭泣起来。
虞枝枝手足无措,她不知道为何触及到范华的伤心之处,她也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义举。
她觉得自己只有一腔热血,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她像没头苍蝇一般,找不到出口。
卢文君忙半跪在范华面前劝他:“太公。”
范华缓缓收了泪,他说道:“见笑了。”
虞枝枝感到手心一片汗热,她问道:“我能够为范公做点什么吗?”
范华没有直接说,而是说起了宦官之祸。
“宦祸绵延百年不休,直至本朝,内忧外患不绝。宦官索要贿赂,买卖官爵,一心搜刮民脂民膏,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又纵容天子享乐,不思进取,西凉羌人叛乱,阉党不想着平叛,还诛杀朝廷大将。至于并州之事,你也知晓,边郡之地时时遭受侵扰,鲜卑如今兵强马壮,虎视眈眈。纵容宦官之日,就是国破家亡时啊。”
范华激愤之时,又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泪。
虞枝枝怔怔坐着,继续问道:“我能为范公做些什么?”
范华看着虞枝枝,说道:“两年前,谏议大夫黄振领洛京太学千余人上书要惩治宦党,挟辅王室,此举激怒天子,天子下诏大肆搜捕上书的太学生,黄振被收入狱中,激愤而死,那上千太学生更是获罪者无数。
黄振一呼,天下响应,只是如今,再没有这样的人了,我们都……失了胆气。”
虞枝枝若有所思地念着:“这样的人……”
最开始,她只是不相信她的父亲会叛国,她想要为父亲沉冤昭雪,为父亲正名。
在西内,她碰见了薛良玉,她碰见了尤怜,她开始意识到,与他父亲一样在蒙受冤屈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他们都死了,魂魄无所归依。
她想要做些什么,为她的父亲,也不仅仅为她的父亲。
两年之前,她困在闺阁,后来,她困在宫中这方寸之地,她看不见饿殍遍地,看不见以头抢地的党人,但她却见到被王侯逼迫的女子,被阉党逼走的忠良。
这些人,本不该如此。
乌云遮蔽了太阳。
虞枝枝以前以为,诛宦之事离她太过遥远,那是父亲收到洛京书信之后的烦闷的夜,是流放并州的士人激愤的诗。
而如今,代王和他背后的阉党无处不在。
虞枝枝抬眼,眸中有火光在跳动:“会有这样的人的。”
她思绪清晰起来:“我是两年前大败的遗孤,是备受冤屈的虞将军的女儿,《春秋公羊》有言:子不复仇非子。上至朝堂,下到山野,无不尊崇春秋大义。我站出来澄清当年之事,将矛头对准宦党,天下人都会站在我这边。”
国朝公羊春秋风靡,讲究有仇必报。为父母报仇乃至杀人,也会被看作是一种义举,杀人者会因此扬名万里。
诛灭宦党,更是天下人心中的大义所在。
范华怔怔看着她,忽然站了起来:“你不必现在就答复我,此事非同小可。”
他颓然坐下,垂头丧气说道:“不,你不要卷入此事,我们这些食君禄的人尚且犹豫不决,怎可推你去风口浪尖。”
虞枝枝正要说什么,范华止住了她:“你好好思量。”
范华带着范老夫人和惊诧的卢文君告别转身,走到门口的时候,范华转过身来,他笑道:“虞将军虽是卢公的入室弟子,但他也在我这里学过经传,他去并州赴任之前,曾问过我,要不要给他女儿赐名,我折柳一支给他,他似乎有所思。”
虞枝枝略带疲惫的笑了一下,方才激动之时,她还是在范华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只希望姆妈能够原谅自己一回。
虞枝枝看着范华,眼中有了氤氲水气:“我叫枝枝。”
范华笑:“好名字。”
昏暗的廊下,齐琰负手立在灯下,灯火朦胧,竟然看不清他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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