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宁吸了好几口气,将那比人还大的刷子扔进桶里——那桶是从天帝广胤他亲弟弟广澜那儿刨来的珍品浴桶,东北荒的赤木打造,桶边镶满了赤木的果实,银色铃铛似的随着风叮铃铃响,很是配得上轮回台的漆。
她站起身来龇牙咧嘴地敲着腿——蹲太久了麻得动不了——可这也没让她将自己的声音放小一星半点:“你说你跑六万年前去碰见了婴勺?你怎么不说你碰见的是师尊呢,六万年前就连师尊她老人家都年轻着呢!”
或许是在轮回台待得久了,日复一日的刷漆生涯给诸宁这姑娘平添了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色,飞升才几千年,却敢在魔尊跟前大呼小叫。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那师尊曦和的原因,他们天族尊神教出来的弟子就没几个懂礼貌的,个中便有婴勺这个翘楚。
长渊瞥了她一眼:“嚼什么舌根子,你们师尊她如今也很年轻。”
“那不一样嘛,师尊毕竟又涅槃过一次了……”诸宁双□□替着蹦跳着,抬手搓了搓后脑勺,又带上去一片红,“等下,都被你带跑了,我哪儿嚼了师父的舌根子……你再跟我好好说说,你真碰见婴勺了?那你得赶紧同师尊说啊!”
“不忙,有些事我得先弄清楚了。”长渊看了眼脚下数百丈宽的轮回台,“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
诸宁腿仍是麻,索性找了块干的地方一屁股坐下来,捶着腿道:“您老人家请吩咐。”
天界云海广袤,无上常融天的朝会方散,太上老君的仙鹤从云海中盘旋飞过,鹤唳清明。
长渊也寻了片地方靠坐着,他背对着云海,盯着诸宁:“那日我下去,是你亲自转动的轮回台。确定是六万年前?”
诸宁道:“一丝不差,差一年我就去给司命他们家菜园子挑一年粪。”
长渊再问:“这世上除了轮回台,还有能让人跨越六万年之久的办法么?”
诸宁道:“没……大概率没。这话我不敢说太满,据我所知是没有的。有些雕虫小技能让人在时间中往返,但极少有能跑上万年的。尤其要那么准确地把人送到某一个时间点,几乎不可能。”
长渊道:“你再仔细想想。”
诸宁:“……您知道我为了把您送回去花了多大的力气吗?轮回台都这么费劲了,您上哪儿找个比轮回台还能耐的东西,您怎么总喜欢打着公鸡下蛋呢。”
“我个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逼良为娼。”长渊淡淡地道。
诸宁喃喃道:“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对了,婴勺那王八蛋也跟我说过这个话,你俩真天生一对。”
长渊看了她一眼。
诸宁咽了下唾沫,食指拇指一捏,沿着嘴巴从左到右拉了一横,示意自己不多废话了。
长渊往西方看了一眼。
诸宁洗耳恭听。
“那一位近些年可去过下界?”
诸宁顺着他的目光往西方的天空望了望。
轮回台连着天界和什刹海,几乎是天界最冷清的地方,极少有人踏足,因此连云都显得寂静。
诸宁问:“近些年是指多久?”
长渊:“他最近一次下界是多久之前?”
诸宁道:“自小仙掌管轮回台以来,佛祖不曾下界。”
长渊点头,示意知道了。
诸宁欲言又止。
长渊道:“有话就说。”
“魔尊大人,您别嫌我多嘴……嫌我多嘴我也要说,就说一句。”诸宁站起来,少见地丢掉了多余的表情,略显认真地看着长渊,“您这三百年来,去过西南荒吗?”
长渊环抱着双臂,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诸宁道:“上回弈樵上神来我这儿吃酒,闲聊时多说了两句。师尊近来不太想见您。”
长渊淡淡地看着她。
“您知道这是为何吗?”诸宁摸着那巨大刷子的手柄,“师尊有那么多徒弟,唯独婴勺是她从小教养到大的,跟亲生的没两样。虽然她老人家秉性淡薄,但谁都看得出来她最疼婴勺。三百年前讹兽一族发生的事在六界传得沸沸扬扬,那些舌头长的到现在都还没嚼完。落神涧之后,师尊身子不好,不便离开天界,所以才会拜托您帮忙寻人。”
“你的意思是曦和因此事与我生气?”
“虽说我不知你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您从她出生起便认识她了。连我都知道婴勺不是这样的人,您肯定比我更清楚。她不可能杀死自己的父亲。”诸宁低头看了下自己沾着漆的鞋尖,再抬起头道,“可您这么长时间连一趟西南荒都没去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您不上心。您这也太……太不心疼人了。我觉得,您不怎么对得起她。”
倘若弈樵在这里,估计要感慨一句“如今的小辈们胆子真大”。
然而诸宁一向如此大胆,大胆的时候甚至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大胆。
她盯着长渊,等待魔尊的回应。
谁知长渊反问了一句:“我从前对她很上心么?”
“……”诸宁噎了一下,快速回忆了一番一连串画面,继而沉痛地摇了摇头。
但长渊没看她。
诸宁见魔尊侧对着自己,目光没什么落点,右手大拇指缓慢地摩擦着食指第二个关节。
她和长渊交情不深,但还是在这个姿态中看出了一点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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