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会儿,油灯上的火星跳了一下,轻微的炸裂声在逼仄的屋内响起,光剧烈地颤了颤身,门被关上,进来的人身上携裹着一股不好的气味。
周落站在角落里,垂眸看着被打得红肿的双手。
老妇人对她用方言和手比划了一阵。
杵在旁边蓄着胡渣、衣服纽扣扣了零星几颗的男人,用蹩脚的普通话对周落说:“明天有人……”
周落根本没在意话的内容。
老妇人皱着一张脸对男人提醒几句,男人睨了眼周落,神态不耐地点头。
突然地,周落抬起头盯着敞开的门口,她很快做出判断,外头黑且冷,屋内有光而温暖。
老妇人为她的反应欣慰一笑,她和邋遢的男人离开,轻轻关上门。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周落一直看着晃动的火光里映出的人影,扭曲、飘忽,火星噼啪地打了下,她松开维持着的站姿,转身对着墙角蹲下,抽出底下的两块砖和一团深色的衣物。
这是一个低狭的类似狗洞的通道。
这个疏漏她发现了很久。
火光影绰地打在她脸上,周落蹲下身,感受到外面的风吹开她脸上的碎发,于是她不再迟疑,随即脱掉身上厚重的衣物钻进‘狗洞’。
夜风裹着雪片吹到她的脸上冰冰凉凉地化开,冷意让她眯起眼睛,望一眼苍莽遍野,周落开始没命地跑。
她到底还是不死心的。
夜很黑,前路没有方向,脚下的积雪深到小腿肚,耳边尽是风雪的呼声,但她诚心希望上天能让她正确地走到那辆车前,能指引她。
她又不可避免地想到白天的那两个人。只要他们还没走,她想,只要他们还没走……
她跑了一段,没听到身后有声音,周落转头停了半分钟,群山雪野寂静无声,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她不能被发现。
于是她开始慢慢地走。
口鼻中呼出来的气白白的、轻飘飘地就消失了,周落迟钝地感到入骨的寒冷,恍惚了一瞬,眼前骤然出现了白亮的远射光,她怔住,随即没多想地跑起来,等她跑到车前时,车光已经没了。
风渐渐地吹走天上的沉云,寒天满月,积雪与月色让这里霎时亮如白昼。
她见到面前的男人正在注视她。
他戴着眼镜,镜片上的光冷冷地反射,黑色的大衣笔直、挺括,这个人站在白天高大的水杉树下,却给她比水杉树还要高大、挺拔的错觉。
他就这么站着,双手自然垂下,眼睛望着她,脸上神情不清,眉目遥远。
这个男人和这里所有的人是一种鲜明的对比。
表面上的,文明与野蛮。
她记得白天她没有看清他的长相,他是那个站在树影下的男人。
车后备箱的门被重重地关上,树上积雪应声掉落。
孟昀走出来见到周落时咦了声。
冰天雪地的黑夜里,满身狼狈的女孩静静地望着他们。她微侧着头,浑身凌乱不堪,但是很安静,十分安静地望着他们,没有追来,也没有呼喊。
她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孟昀皱眉,如果不是她目光的方向是他们,他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韩珉抬眸说:“如果要走,就是现在。”
周落抬起头。
他低下头问她:“走吗?”
“走,走……”她不住地点头。
周落始艰难地在陡坡上前行,时间紧迫,她手脚并用,凛冽的风冻得她双手毫无知觉,指甲里满是腥泥,整个人狼狈不堪。
她在慢慢地、用爬也似的方式来到他站着的上坡。
直到他向她伸手,周落没有顾忌地握住了,男人掌心的温暖几乎让她落泪。
他就这么轻轻一拉,她仿佛就此远离地狱。
二
发动机响起,车身有小小的抖动。
周落的眼睛直直地望向窗外,视线所及是一片无尽的黑。
她这侧的车窗上有一小片反光,身侧男人的眉眼轮廓跟倒影似的,在这片里沉浮。
车窗上很快浮上一层白气,踩下油门,高底盘的越野车在乡野间崎岖的土路上歪歪扭扭地向前着。
闻到一股烟味,周落见到孟昀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指间夹着一根烟,微亮的光点在昏暗的车厢里无声无息地燃着,异常醒目。
孟昀问:“韩哥,我们下次能换个地儿吗?别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男人闭目养神,不作声。
他转而瞥见车内镜里的周落,问:“你怎么会被拐来这个地方?”
周落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说:“我离家出走。”
闻言,孟昀愣住:“你有多大?”
“我辍学了半年。”
孟昀抽了口烟,又瞥周落一眼,点点头。
后视镜里的景象不断倒退,就像流动的沾上颜料的水。
韩珉侧头看挡风玻璃,对孟昀说:“等等到邻近的市里停下。”
他的目光正视前方:“我们只送你到车站。”
周落靠在窗上半闭着眼睛,缄默着。
说话间,车轮突然陷入一个凹坑,孟昀皱眉,顿了下,猛踩油门。
孟昀漫不经心地问:“你有钱吗?怎么回去?”
周落望着窗外。
雪停了,不远处的山峦像某种蜷缩着的兽,庞大、孤零,天边启明星已升起,光芒明亮而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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