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青年,虽说有向上的火焰,但那火苗如此弱小,能够燎原么?
到头来,说不定还会被大雍早已腐朽的权力洪流吞噬、扑灭,化作一簇湿冷灰烬。
那可就太可惜了。
大雍已经多久没有如此明亮的光、如此鲜活的血液了?
贺辽的嗓子里发出一声轻轻的笑声,他看起来倒是柔和了很多,没有了方才的针锋相对。
“那三千随笔,早已不在我手上。”
他突然咳嗽了一声,瘦削的肩膀撑起松垮的外衫,好似两只打枣竿:“李大人,此乃实话,若有欺瞒,我定天打雷轰。所以,还是请回罢。”
李衍顿了顿,目光逐渐染上一层灰败。
他手中的拳头松了松,又紧紧攥在一起,最终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咳咳咳……咳咳……”
贺辽的咳嗽声越来越剧烈,如他的心绪般难以平静。三年了,那些哭泣声、惨叫声,绝望的申|吟声不绝于耳,让他无法入眠。
逝者已矣,而他目睹了一切,活得如此沉重而痛苦,简直是生不如死。
所以今日李衍前来,并不是对他毫无触动。相反,青年身上的真挚和明亮,将他久违地点亮。
他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苍白憔悴的面容上,突然缓缓露出一抹释怀的笑意。
——若是像李衍这样的人多一些,或许这个令人憎恶的世道,还不是如此无可救药。
……
此时已经华灯初上,夕阳西斜,两个人慢慢走在回去的路上,气氛并不愉快。
这次来到连城,最重要的便是找到当时的目击者。毕竟三年前给李尚书直接定罪的导火索,便是他因贪污大坝银两,买凶屠害了揭发了此事的连城县丞和县令。
此点同那贪污受贿的罪名相比,或许并不算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能四两拨千斤——若是李尚书没有杀害县丞和县令,那买凶之事的动机亦不成立,那么他的贪污之罪如何定论呢?
是以贺辽记下来的随笔非常重要。就算没有了那三千页随笔作为书面证据,贺辽若是肯出来提供证词,也不是不行。
可是今日一会,李衍觉得此人并不会乖顺地伸出援手。
他需要好好想想办法,再做计议。
“阿衍,有件事情我不晓得要不要同你讲,”顾瑶走在他身边,突然道:“是我方才在贺辽的厢房中看到的。”
“说罢。”
“他面色苍白,咳声急促,呼吸无力,像是有痨疾之兆,再加上房间有一股草药的腥味,有些熟悉,闻着好似是半夏草……”顾瑶思忖了一会儿,语气突然激动:“没错,是半夏草,风寒久而不愈,服以半夏草,化痰清肺可解痨疾!”
“你可确定?”
顾瑶点点头:“半夏草的味道,我不会忘的。”当时她去蜀地,中途跌落磬牙山,被云雩救起了后就得了严重风寒,足足喝了小半年的半夏草,才痊愈。
多亏了那个方子,如今她依旧活蹦乱跳的,不然痨疾拖累,她或许并不比贺辽好到哪儿去。
“我们这就回去,把药方写下来,给贺大人做个人情,”眼瞧着事情有了眉目,小姑娘的眼睛晶晶亮:“人情可是要还的,届时我们再开口,他或许便不会如此强硬了。”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李衍觉得可以一试。
就在这时,许是太过激动,小姑娘的肚子突然“咕噜噜”地抗议起来。
一阵适时的夜风送来夜宵的香气,顾瑶抬起头看了李衍一眼,水灵灵的杏核眼中满是请求。
李大人立刻拒绝:“……不行,我不会去吃那些地摊小食。”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双手合十放到贴着假胡子的下巴处,模样滑稽却依旧可爱。
“李大人,这是我此生唯一的请求!”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衍皱起眉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松了口:“仅此一次。”
“好耶!”
小姑娘振臂欢呼。
……
机会难得,顾瑶立刻拉着李衍冲到了夜宵街上,灵巧得像是一条被放生的鱼。
“烤肉串儿嘞,雁郡嫩羊现杀,一串儿两文钱!”
“烙饼馍馍,一文五张,筋道弹牙!”
“客官莫要错过俺家的烤腰子,吃了滋阳补身,个个都说好!”
那烤羊腰闻起来又咸又腥,落座的食客还是男子居多,几个人坐在矮凳上,裤脚一捋,就着便宜的高粱酒,吃着吱吱冒油的烤串儿,
那拿着扇子扇火的伙计看到了李衍,热情地举起一把白生生的腰子,招呼着两人坐下。顾瑶突然很好奇,她从小打大从没吃过所谓“滋阳”的东西。
“我想尝尝。”
李衍面色不善:“要吃你自己吃。”
“啧,”许是美食当前,顾瑶的胆子立刻肥了不少:“李大人是不想吃,还是自尊心作怪呀?”
她右手捏出兰花指,揩了揩眼角没有的泪水:“你我夫妻一场,无需强装面子,我都晓得,也都理解……”
李衍嗤笑一声,看向她的眼神变得高深莫测,让人无端感到后背发毛。
“我看你是脑子癔怔,病得不轻,”他伸出手,扯了扯顾瑶唇边的小胡子,满意地听到她嗷嗷地发出痛呼才松手:“小耀子,书童就要有书童的样子,本少爷今儿个不饿,不吃了,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