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雅园多赖了一天后,次日,也就是腊月十六日,端木绯和封炎、安平一起回了京。
因为皇帝龙体抱恙,连早朝也歇了。
皇帝这病其实不重,说到底是被吓出来的。
昨天上午,皇帝急匆匆地从千雅园回宫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就像是丢了魂似的,当天还失手摔了一个茶盅,到了午后,皇帝小歇了片刻,谁知一睡下就是连连惊梦,大汗淋漓。于是,內侍急召太医进宫,太医给皇帝诊了脉,又开了安神汤,可还是没用,当晚,皇帝仍旧睡得不安稳,连着四五次被噩梦惊醒,连带整个养心殿的宫人都是七上八下的,惶惶不安。
养心殿内,彻夜灯火通明……
“呼!呼!”
皇帝猛地从龙榻上坐了起来,满头大汗,呼呼地喘着粗气,浑浊的双眼有些恍惚,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窗外还黑漆漆的,屋子里点着几盏宫灯,亮如白昼。
一旁差点就睡过去的内侍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龙榻边,紧张地问道:“皇上,您还好吧?可要饮些温茶水?要不要……”
皇帝眉心紧锁,随意地挥了挥手,打断了那內侍,示意他退到一边。
他眼帘半垂,盯着被面上绣的五爪金龙,眸中明明暗暗,如走马灯般闪过许多许多年前的一幕幕……
十六年前的重阳节,也是这黎明前的时刻,却不似此刻般宁静,整个皇宫一片金戈铁马声,刀光剑影,一个个燃烧的火把几乎把暗夜染红,目光所及之处,狼烟烽火,尸横遍野。
空气里只余下了浓浓的血腥味。
他亲自带兵杀进了皇宫,一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团团围了乾清宫,斥皇兄得位不正。
到了那个地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大局已定,皇兄败了,他身边之人死的死,伤的伤,倒戈的倒戈,他却还认不清现实,困兽犹斗,出了乾清宫与自己对质。
彼时,皇兄身旁的禁军一个个地倒下了,最后只剩下了皇兄孑然一身地站在乾清宫的正殿前,如同一头垂死挣扎的孤狼。
其实他没打算亲手杀死皇兄,毕竟那免不了一个弑兄之名,只会令后世斧声烛影地质疑他的名声。
他本计划将皇兄前囚禁在冷宫中,徐徐图之……
谁想皇兄忽然举剑自刎,他惊得急忙上前了一步,想要阻止,可是皇兄反手一剑刺来,那把剑反而刺中了自己的心口。
当剑拔出时,热血呲地自他的心口喷涌而出,他几乎能感觉到热血溅在脸上的热度,是那么的真实……
皇帝的梦到这里,就骤然惊醒了过来。
这个梦是他的心魔,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
梦境终究与现实不同,现实中,皇兄的那把剑最终割的是他自己的脖颈,血溅三尺的是皇兄,不是他!
回忆着往昔,皇帝的眼神一点点地变得更加阴郁,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当年,一切也以皇兄自刎尘埃落定。
他名正言顺地坐上了这个至尊之位,一转眼,都十六年过去了。明明这些年来,朝堂稳固,国泰民安,是大盛朝百余年来前所未有的繁荣昌盛。
没有他,又何来这人人称颂的宣隆盛世,何来这片繁华似锦!
他自以为他的功绩足以抵得过当年的杀戮了……难道,上天觉得他做得还不够吗?!
想着这个可能性,皇帝不禁瞳孔微缩,冷汗顺着额头滑了下来。
这一切都要怪慕祐昌这个逆子!
本来就算安平真的在悄悄祭拜皇兄又如何?!
人都死了,人死如灯灭,再斤斤计较这些又有什么用?
要不是那个逆子,他也不会打开那个佛龛惊动了神灵,上天肯定是以为自己太心胸狭隘、锱铢必较,才会动怒!
这十几年的平顺就被这逆子的冲动毁于一旦!
皇帝的心口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神阴黯得宛如无边地狱。
就在这时,寝宫外传来一个阴柔耳熟的男音:“小古子,皇上醒了?”
阿隐!
听到岑隐那不紧不慢的声音,皇帝的心放松了一些,问那候在一旁的内侍:“阿隐怎么还在?”
內侍毕恭毕敬地回道:“因为皇上身子不适,岑督主不放心不下,就一直在外头守着。”
说话间,着一袭大红麒麟袍的岑隐打帘走进了寝宫中,径直地走到龙榻前,对着皇帝行了礼。
柔和的烛光在岑隐的周身裹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让他看来形容越发昳丽,漂亮得如那画上之人。
“皇上,可要传太医?”岑隐语调平缓地请示道,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浅笑,如同那带着竹香的春风扑面而来。
皇帝揉了揉眉心,沉声道:“不用了,朕……只是心里烦。”
屋子里静了下来,只剩下皇帝浓重的呼吸声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
岑隐也不催促,静静地站在一旁,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几不可见。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屋内的光线时明时暗,映照着岑隐和皇帝的脸庞有些诡异。
须臾,皇帝掀了掀眼皮,抬眼看向岑隐,再次开口道:“阿隐,当年太祖皇帝下了罪己诏,国史上是怎么记载的?”
所谓国史指的是这一代的朝史,皇帝身边自有史官记录《起居注》,国史是善恶必记的,为了避免君王篡改历史,一般来说,君王是不许看国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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