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爷也不例外。
若非碰着旬休亦或是府里出了甚么事,她是极少见着父亲的。
快到兰德院时,雪愈发大了,一大朵乌黑的云窝在屋檐上方,阴沉沉地压着四方的院子。常妈妈甫一入院就被人唤去,陆芍一人站在石阶上掸着雪沫,正是要拨开毡帘进去,便听见屋里传来愤恨地抱怨。
“栖竹院的大姑娘是陈姨娘所出,就凭她的出身竟也能攀附一门勋贵的亲事!不过是老爷偏宠那陈姨娘,对她娘俩多加照拂,这些我都不说甚么了!可是眼下婳儿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她到底是我嫡出的姑娘,您平日不上心也便罢了,现下竟还想让婳儿给那不齐全的阉贼冲喜!亏得老爷能向我开这个口!”
茶碗儿笃笃地磕在桌案上,国公爷也受不住气,立时拂袖起身,指着王氏道一通大骂:“我瞧你是嫌府里太过安生,眼下朝中官员谁人不惧靳濯元,你却咋呼着说那俩浑字,若是教东厂的人听去,多少个脑袋都不够我们掉的!再者,冲喜这事岂是是我说了算的?我是缺了百十个心眼,愣生生地将婳儿往火坑里推?”
听到靳濯元的名字,陆芍只觉得有些熟稔,细细想了会儿,才记起父亲口中那个阴鸷狠辣的靳濯元正是如今的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也是一手挑起两王之乱,又趁机将外姓王扶上皇位的人。
且不说他手里沾染了多少鲜血,凡是栽在他手里,就没有快快活活断气的。碰上这样嗜杀成性的阎王祖宗,常人避之不及,哪有硬赶着往上凑的道理。
王氏晓得其中利害,只好压低声音说道:“纵使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可我们府里又不止婳儿一位姑娘,怎偏要她去!余州来的那个,幼时没了小娘,如今养在我身边,说是府里嫡出的姑娘也没甚么不妥当的。我方才已让常妈妈亲自去请了,一会儿探探口风,若能将她送去...”
正说到这儿,屋外传来常妈妈的声音:“四姑娘怎站在外头?”
王氏和国公爷交换了眼色,立时从垫着灰褐色如意纹锦垫的榻上起身,伸着脖子朝紧阖的格扇门望去。
屋外刺骨的寒风从门缝里渗入,掐丝描金的炭盆骤然扬起赤红的火星。
王氏不知陆芍站在外头多久了,也不知她听了多少,可这去冲喜终究是太后的主意,国公府至今未有凋敝,全是倚仗着太后的恩泽。太后不肯皇位落入外姓,手里又无权势同靳濯元持衡,好不容易找到口子往提督府塞人,冲喜这事她是拿准了的。
陆婳到底是她肚子上掉下来的肉,又是她头胎所生,要陆婳入那狼窝虎口,她哪里肯?太后既说了要陆家嫡女去冲喜,却又没指名道姓非要陆婳去。陆芍养在她膝下,既唤她一声母亲,这姻缘婚事她如何做不得主?
再者,陆芍惯是娇软的性子,便是入了提督府,往后也是个好拿捏的。
王氏沉住气,没问陆芍听着了甚么,倒是陆芍,打迈入屋子起便小脸生白,一双手不自主地拧着帕子。
她唤了一声母亲,转而又向国公爷行礼。屋子内烧着银骨碳,分明暖和得紧,可她却觉如入寒窖,冷得说不出话来。
陆芍垂眼盯着自己乌沉的绣花鞋面,一时间竟有些忡怔,方才站在屋外,她大致都听明白了。
靳濯元为人刺伤,重病在榻,太后想往提督府塞人,留个眼线,便想出了冲喜的法子。这冲喜一事原是落在陆婳头上的,王氏不依,便将主意打到了陆芍身上。
陆芍有些发怵,纵使她不常出府,也不可避免的听过靳濯元的手段,她若当真代替二姐姐嫁去提督府,且不说甚么富贵荣华,便是能活到几时都未有定数。
想到这儿,她沾了雪水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吓得红了眼。
“父亲。”她怯怯地抬眸,将所有希冀都寄托在国公爷身上。陆芍知道,只要国公爷不点这个头,任是王氏如何筹谋,也无法当真教她嫁去提督府。
陆齐华对上她的眼神,抿嘴不语。他背过身去,视线落在黄花梨架格上头那只的幽幽缭缭的博山炉上。
屋内一片沉寂,陆芍突然明白过来,今日国公爷旬休,分明是在府里呆了一日,没见过宫里来的人。这冲喜的消息,想必是早于今日便已传到国公爷和王氏的耳里了。怪不得未到晚膳时辰,常妈妈便催促她来兰德院,也怪不得她到了,二姑娘和小公爷却还未曾露面。
想来这替二姑娘冲喜的法子,并非王氏一人的主意,国公爷方才不置可否,应当就是默许的意思。
是了,但凡是当真疼爱子女的人家,哪有把自己的姑娘送去冲喜的道理。陆婳是国公府嫡女,自幼在王氏和国公爷身侧长成,二人对她自然多疼爱了些。
而陆芍却非生在汴州,来汴州前的的十四个年岁都是呆在秦岭以南的余州。去岁时,养祖母重疾,未能救治过来,她一不足十五的姑娘,可怜无依,又被当地胥吏倾占田铺,夺了赖以为生的绣坊。
余州这地乡绅乡宦盘根错节,县衙不愿管这事,她求告无门,迟迟不得伸张,正想着上京告御状,陆家人才找上门来。
整整十四年,她也是头一回知晓自己还有父亲。问起十四年不闻不问的缘由,陆家人只说是陆芍的小娘沈姨娘身子骨孱弱,捱不住汴州的干冷,有了身子后,恐调理不顺,这才来了秀丽和煦的余州。沈姨娘病逝后,陆家人也想将陆芍接回去,可碍于陆芍养祖母的阻扰,迟迟未能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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