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金瓦朱墙笼罩在中冬日的凛寒中,六角双层的宫灯煌煌亮起,照出纱绢装裹的灯衣。
大抵是临近除夕,宫灯的灯衣焕然一新,绘有节令风俗、瑞兽祥禽、盏盏连成一片,如花焰万枝开。
本是热闹的节日,慈福宫殿外却异常冷清。寒气一寸寸侵入体内,陆芍紧裹着斗篷,指尖冻得通红。她揉搓着自己僵冷的手指,蓦地,菱花槅扇门被人推开,红色织金马面扫过门槛,宫灯下,长公主眉头紧拢,少了平日的轻佻张扬,神色肃然,却又有几分心不在焉。
她拢着手炉,眼神缥缈地往汉白玉石阶上走,大抵夜色昏暗,没细瞧底下的路,身子一趔趄,怀里的手炉‘铿锵’一声落在地上,有灰碳滚落出来,骤然扬起几片火星。
陆芍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又拉着她远离火星:“殿下小心。”
萧双宜瞥了她一眼,少见得没同她争锋相对,甚至还道了声谢,魂不守舍地沿着宫道离开。
陆芍盯着飞快翻卷的织金马面,稍稍愣神。也不知道太后同长公主说了些甚么,教一个平日肆意的人似丢了魂魄一般。
然而她一门心思惦记了流夏和云竹,对长公主的事不作多想,见长公主请辞,她便上前,劳慈福宫的宫人通禀一声。
春晴见了她,语气倒不似先前那般刻冷,却仍是明知故问道:“这样冷的天,夫人等这儿做甚么。万一冻坏身子,如何同掌印交代?”
前半句是同陆芍说,后半句则是苛责福来不懂事。
陆芍婉转地回道:“姑姑,我方才等许久都未瞧见流夏和云竹,是她们今日手头有事,尚未做完吗?”
春晴拢了拢手道:“临近除夕,宫里一应事都要操办起来,紧促又忙碌。流夏和云竹手里分了差事,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去。夫人是不是从未见过宫里的烟火、鳌山灯,不若在宫内多住一段时日,待热闹散了,再回提督府也不妨事。”
陆芍有些纳罕,宫闱之中,官宦宫人各司其职,没有冗余的闲人。流夏和云竹就算是有差事,也不过打打下手,难不成这些事,离了她俩就没法运转了?
福来听出太后不愿放人,在一旁搭腔道:“若是人手不够,小的拨司礼监的人过去。”
春晴先前便妄想搭上司礼监掌印,实在是靳濯元这人疏冷狠戾,来慈福宫时,她百般讨好,靳濯元却从未正眼瞧过她。久而久之,她也明白,若想在深宫之中站位脚跟,必须依附权势拼命上爬,她尚年轻,总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这才退而求其次,跟了尚宝监掌印。
眼下她是太后的心腹,在慈福宫哪个宫人敢瞧不上她,她自然再也瞧不上那些更低一等的内宦。
“有些事,福来公公怕是不好搭手。”春晴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的脖颈:“膈应到宫里的贵人,公公担待得起吗?”
福来自幼卖身入宫,一早便没了软骨的性征,他似是早已习惯旁人打量的眼神,只是端着笑,不气不恼道:“这有甚么?小的是净了身的人,又没秽乱宫闱,有甚么不妥的?”
他人不在京都,京都的风声动向却丝毫不落地传入他的耳里。前几日,尚宝监掌印同和嫔苟且,被顺妃娘娘撞个正着,这事捅至圣上面前,二人皆没落个好结果。
福来说的话含沙射影,因那尚宝监掌印正是春晴的相好。
春晴面色一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指尖嵌入掌心,勉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太后娘娘既应了夫人,绝不食言。天色晚了,娘娘已经宽衣歇下,有甚么事,明日再说罢。”
冷风刮骨,槅扇门开了又阖。陆芍没法,又不能硬闯,便只好先行回宁安殿,待明日另做打算。
宁安殿内极尽奢华,藻井由细密的斗拱承托,似要直达天宇。陆芍头一回在宁安殿夜宿,听福来说,掌印替圣上分忧,忙碌之时夜半都不曾歇下,平日宿在宁安殿居多,极少回提督府。
是以比起提督府,宁安殿的生活痕迹也更浓厚。
后来遇刺,掌印在提督府修养了一段时日,原以为掌印醒后,仍会宿在宁安殿,毕竟他在宁安殿住得习惯,也没有搬回府里的打算。
谁知他反倒是情愿来回奔波,日子一长,宁安殿反倒是空了出来。
陆芍细细扫视了一圈,殿内穷奢极华,满目琳琅。木雕花罩上半束帘幔,将室内布局一分为二。
她走过花罩,里边摆着张月洞室六足架子床。殿内大多是净了身的宦官,不方便伺候。福来调来两名懵懂的宫人替陆芍整理被褥。
陆芍原以为会睡不踏实,可是殿内燃着雪中春信的香气,熟悉的香气弥漫在鼻尖,困意袭来,很快便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金灿的华光落在描金的地砖上,托着层层叠幢藻井之上的赤金莲花。
陆芍拂开帘幔,陡然被日光刺了眼,问了时辰,猜测妃嫔陪笑承坐的时辰已过,便想着简单洗漱一番,再去慈福宫走上一趟。
她尚未出门,便听宫人来禀,说是长公主殿下来了。
陆芍下意识地以为长公主是来寻她麻烦的,本想避而不见。正要起身上哪儿躲躲,便瞧见殊丽的身影款款入屋。
她神色尴尬地站住步子,讷讷福身问好。
萧双宜将她的惶然纳入眼底,绕过她径直在落座,细致地扫视了一圈殿内陈设,开口道:“殿内一眼望到头,怕是不好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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