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将茶奉与凌萧,道:“家母年少时曾与孟大家结伴出游,泛舟于月西江上。孟大家善琵琶,家母善阮咸,为求清静,便将船划远,远远靠在望京山背阴的竹林边上。
那里风景极好,却人迹罕至。两人奏乐奏得畅快,却不料惊扰了竹林里的一伙强盗。
千钧一发之时,被正从竹林里穿行的凌将军看到,并救了下来。若非凌将军,家母恐难活命,我如今也不能在此侃侃而谈了。”
他这番话说得极详尽,显然是听母亲反复提及,连细节都一清二楚。
夜风沁凉,凌萧却觉得心中无比燥热。沈青阮柔和的声音吐出的每一个字,到了他的脑子里都轰隆隆响成了一片。
自他出生以来,所有人都避免在他面前提及母亲。但凡提及,也是仰望她一代女将的英姿。
毕竟她当年以未嫁之身生下了他,纵使一身荣誉,功勋累累,却仍逃不过身为女性那重重道德枷锁的束缚。
他幼时不懂事,也曾缠问外祖父母亲的事。外祖父先是恼怒,后来就是一脸的无奈与悲哀。
再长大一些,同龄人有好事的,也曾用她母亲嘲笑于他。虽然都被他打跑了,但他心里却长出了一片逆鳞。
他不愿听人说到母亲,不愿与人说起母亲,甚至连思念都牢牢控制。
偶尔想起母亲,都觉得那只是一个遥远的符号。这个符号一半是黑暗压抑的屈辱,另一半又是绝对光明的赞誉,渴望而矛盾着,禁锢了他年幼的心。
“沈青阮……”他低低嘶叫了一声。胸口热血沸腾,五味杂陈,不知是忽然听到旧事的激动,还是逆鳞被触的愤怒。
沈青阮见状,并没急着说话,只在他面前的茶杯里又续了些水。
“凌萧……”他望着他,目光平静,“若你实在不想听,我便不说。只是明日便要离开,我想告诉你这段渊源……”
“为何不早说?”凌萧一下打断了他,“既有渊源,为何不早说?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从出生起背负了多少隐瞒与猜疑,又失去了多少平常人唾手可得的温馨与幸福?
自幼寡言,砥砺勤勉,坚毅隐忍,这都是世人与他的评价。听着好听,可知这背后藏着多少辛酸?
若是可以,谁不希望自己也能像寻常孩童一般,上有父母庇佑,下有朋友交心?谁不想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地过快活日子?
出身不可选,国公府给予了他多少显贵,就在他身上栓了多少锁链。
在这一重重桎梏下,挚友本就难寻。可既寻得了,却为何还要藏着掖着,不肯全盘托出?
“我以为你知道。”沈青阮道,“你对我一向看顾,国宴上更是与索伦人拼命,为我报仇。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你我母辈的渊源。直到方才我才确认,你竟对这段过往一无所知……”
凌萧心下愈发酸楚,他将左手在桌下紧紧握了握,平复了一下心绪,道:“你继续说。”
沈青阮也给自己倒了杯茶,续道:“那年,凌将军救下家母和孟大家后,她们三人便成了朋友。后来相处日久,发现兴趣相似,志趣相投,又结成了金兰姐妹。”
「兴趣相似」。凌萧敏锐地注意到了这四个字,不由抬眼看他。
沈青阮注意到他的目光,便道:“据家母所说,凌将军不善乐器,却极善解乐意。往往家母一曲奏毕,凌将军便能读懂她心中所想。这点,连孟大家都自叹弗如。”
说着,他的目光貌似不经意地在凌萧身上扫了一圈,又道:“家母遂将其引为知音,两人常在一处。家母常说,那是她闺阁时最惬意的时光。可惜当时北境屡屡不宁,凌将军奉命戍守,两人不得已而分别。直到北境战事稍定,凌将军载誉归来,她们才重又见面。见面时,凌将军已怀有身孕。”
凌萧心中一紧,面上却没动声色。
沈青阮续道:“当时除了家母,没人知道此事。家母与凌将军,似乎因为这件事闹了些不愉快。直到一月后凌将军又接到北境急召,她前来与家母辞行,却不知为何两人大吵。凌将军负气而走,之后……就再没回来。”
他缓缓叹了口气,看着凌萧道:“整件事情,家母就对我讲了这么多。每每说起此事,她都十分伤怀,我只听着,也不敢多问。”
说到这儿,他便停住了。凌萧脊背僵直地坐着,心中却已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个他从小便选择性忽略的,比他母亲的旧事更难以让他开口的问题,如今在嘴边呼之欲出。
他艰难地看向对面,沈青阮望着他,却目露歉意。
“抱歉,我不知道。”他坦诚道,“他的姓名,凌将军就连家母也未曾透露。”
一颗悬起的心顿时又跌回了肚子里。
“没事。”凌萧沉声道。这么些年了,他早已经习惯,此时也并未觉得多么失望。
默了一会儿,他又道:“方才你说孟姨果真是误会了,是什么意思?”
第144章
将离(四)
听他如此说,沈青阮也换了称呼,道:“据说,当年家母与凌将军分别时,争吵得十分厉害。家母……她对凌将军说了很重的话,甚至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此生不必再见。
之后的事,母亲不愿多提。我猜想着,大概事后孟姨也试着与母亲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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