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沈重山右后方,沈重山一开始没看见他。他举着巾子跪了良久,直到两只手臂撑不住力打起摆子来,沈重山才一回头瞥到了他。
见他低垂着头,浑身筛糠的模样,沈重山似是想到了什么,怔了一下才从他手中抽过布巾,随口喝道:“起来!几尺高的汉子,别动不动就给人下跪!”
小厮见他并未拿自己出气,不禁大松了一口气,腿一软,踉跄了一下才颤巍巍地爬起身来。
沈重山在他脸上扫了一眼,又是一怔,奇道:“怎么是你?方才没把腿吓软了,现在还敢凑到我身边来寻晦气?”
小厮显然是怕他怕得厉害,听他问话也不敢抬头。明明他站着,比坐着的沈重山高出半个身子,可一双低垂的眼睛却拼命往自己脚上瞟。仿佛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让他钻进去,再用土把自己仔仔细细地埋起来。
“他们……”他哽了一下,上下齿禁不住打架,“他们都……咯咯咯……害怕,不敢……咯咯咯……过来,只有我……咯咯咯……咯咯咯……”
这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倒把沈重山逗乐了,他轻轻一笑,眉宇间的戾气立时去了三分。
“你叫什么名字?”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小……小的修吉……”
“修吉……”沈重山念了一遍,又问,“姓什么?”
“姓严……”
“严修吉……好……”沈重山伸出手去,“过来给我包扎。”
修吉顿了一下,咽了咽唾沫,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又跪倒在他身边,拿布巾给他揩了揩手上的血。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活像在擦拭皇上最心爱的一尊羊脂白玉瓶。
沈重山注视着他的动作,忽然问道:“为什么这么怕我?不仅你,还有你们这一个个的,见了我都跟避猫鼠似的,我有那么可怕吗?”
闻言,修吉又是浑身一颤。他慌忙抬起头,道:“小……小的们不敢。只是老爷威名在外,大家都说您治军手段严厉,在战场上更是杀人如麻。小的们生怕行差踏错,踩了雷,再叫老爷用军法处置了……”
“呵呵呵……”听他一番尚自带着孩子气的话,沈重山禁不住大笑了起来。
“严修吉……”笑了一会儿,他收起笑意,面容严肃起来,“你既尊我一声四老爷,那我今日便教你一个道理。”
“你记住,人没有生来的贵贱,做主子的也不见得就比仆役更有见识。只不过是出生时含了金汤匙,有个金光灿灿的姓氏加身,却不代表就能一辈子凌于人上。”
“相反,出身不尽人意,也不意味着就要一直屈居人下。是高是低,是富是贫,这辈子能够到什么地方,总要奋力跳一下才知道。”
“堂堂男子……”他猛地出手,在修吉的双膝处打了一下,“这副膝盖跪天跪地,跪祖宗父母。除此之外,不要动不动就弯下去。”
“知道的,说你孝义谦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天生就是这么一副软骨头,好欺负呢!”
说完后,他一把将手抽过来,把修吉未缠完的巾子缠好,粗粗打了一个结。
“手脚太慢了!”他瞥了低眉顺目的修吉一眼,“若是在战场上,这会儿功夫,十个你都被敌军戳死了!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修吉拱手一礼,慢慢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倒退着出了花厅。
沈重山一番训话被花厅众人听了个满耳。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同样的一番话,听到不同的人耳朵里,自然又是几番不同的滋味。
三老爷怔怔地盯着半空发了会儿呆,半晌回过神来,似是觉得没趣,将手中已然冷却的茶水放下,重重叹了口气。
二老爷仍是面色不善,但也没再说什么,只一个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任貌美如花的夫人再三劝解也无动于衷。
如此,花厅内终于静了下来。众人顶着三分相似的眉眼,却都是一脸的苦大仇深。
凌萧从左至右扫了一圈,又看了看全程对长辈们的争吵置若罔闻,百无聊赖地剥着石榴皮的沈青阮,心下忽而一哂。
别看大家嘴上争强斗狠,但私下里的小动作却是如出一辙,就连生气的模样都甚为相似。
从左至右,从沈重山到三老爷,二老爷,三人都是一只手搭在案几上,另一只手垂在腿边。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眉峰一高一低,纤长的睫毛下双目阴沉,里面藏着各自的心事。
嗯,他在心中暗暗点头。
一家子相貌周正,根正苗红。自古西南出美人,这句话果然不错。
第345章
鼠目寸光二夫人
见战事终于平息,沈青阮停下了剥石榴的手,在白绢布上擦了擦,将小碟端起来,递给身后的湛卢,道:“赏你了,拿去吃吧。”
湛卢大喜过望,立刻伸手将小碟接了过去,看看他,又看看细白瓷碟中殷红欲滴的石榴籽,伸手抓起一把扔进嘴里,高兴道:“多谢公子,这石榴真甜!”
沈青阮又对陈嘉运拱了拱手,道:“府内院子大,人丁多,总是免不了是非,让大人见笑了。”
陈嘉运也忙拱手回礼,接着捋了捋短须,笑道:“公子客气。其实院子大些没什么,人丁兴旺也是难得。只要大家同心协力,何愁不能家和万事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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