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行过短短一条青石板路,来到小楼的木门前。此处倒是没上锁,钱嬷嬷上前一推,扇门对开,里面隐隐飘出些久无人居的尘气来。
她拉着凌萧进去,熟门熟路地从门边的小几上取了个烛台过来,从怀中掏出火石点了。
昏黄的烛火亮起,凌萧打眼一瞧,只见室内陈设依旧,除了颜色稍褪,并无半寸灰尘。
这一路行来,他的左手都被钱嬷嬷大力握着。而他右手的割伤未愈,一路上只能用手臂夹着风灯,如今已经有些酸了。
他想将左手抽出来,把风灯放下。无奈钱嬷嬷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他只能弯下身去,十分别扭地将风灯放在了方才放烛台的小几上。
钱嬷嬷注意到他的动作,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小几上的风灯,没说什么,过来将扇门掩了,又将风灯吹熄,拉着他来到窗边,让他在矮榻上坐下。
一整套动作下来,她都死死抓着他的手。直到二人相对落座,她才恋恋不舍地将手松开。
然而一双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他的脸,似乎生怕一个眼错不见,这好容易盼来的人就又消失不见了。
凌萧暗暗活动了一下被她握得僵硬的手,见她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终于忍不住道:“嬷嬷不必如此紧张,晚辈既然随嬷嬷来了就不会半途离开,必要将嬷嬷安然送回去才好。”
这番话他已经说得尽量温和,就是不想让老人难堪,但钱嬷嬷听了这话却还是倏然变了脸色。
她目光闪了闪,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讪笑几声后柔声问道:“萧哥儿,随阿嬷走了这么久,一定渴了吧?阿嬷去给你煮壶茶来。”
“嬷嬷……”凌萧忙伸手阻住了她,“晚辈并不觉得口渴,嬷嬷不必麻烦了。”
“诶……”钱嬷嬷却还是站了起来,拍拍他的手,道,“哥儿说的这是什么话?哥儿大半夜的被我这个老婆子吵起来,又走了这么远的路,阿嬷若是连壶茶都上不了,那就是怠慢了。小姐若还在,必要责怪我的。”
听闻这话,凌萧忽然发现尽管沈青阮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生前也嫁做人妇十余载。
但钱嬷嬷如今提起她,口中的称谓依然是「小姐」,似乎对她的印象就停留在她出阁之前,之后的几十年在她而言都不作数。
“此处看起来许久没有人住,煮茶怕是不方便……”凌萧道,可话还没说完,就被钱嬷嬷打断了。
“哎哟,哥儿不必操心这个。这个地方老婆子隔几日就要来的,有时候还会睡在这里。别说煮茶,便是开开小灶,做些饭食也使得。”
她下得榻来,对凌萧压了压手,“哥儿就安心坐在这儿,阿嬷去去就来。”
见她坚持,凌萧遂不再多言。
钱嬷嬷颤巍巍地走到院子里,捣鼓了一阵儿,茶香顺着门缝飘了进来。还是沁园春的香气,在西南大概被唤作七香茶。
俄顷,蹒跚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凌萧忙过去帮她开了门。
钱嬷嬷似是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一只手拎着茶壶,另一只手又握住了他的手臂,一连把他往门里推。
“哥儿,你快回去坐下,快回去坐下!”她连声道,“这些粗活阿嬷自己来就好,哥儿是贵人,莫要脏了手。”
凌萧只好又回到窗边坐下,觉得屋内有些闷,便把窗户推开了。
钱嬷嬷将门合上,端着茶壶走了过来。看到半开的窗户,她似是犹豫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把茶壶放到矮几上,又从一旁的矮柜里取出两只茶盏,将茶斟好,递到他跟前。
“这是小姐亲自调的茶,味道好得很,哥儿也尝尝。”她献宝似的道。
“我知道,这茶青阮也煮过,叫沁园春。”凌萧嗅了嗅茶香,又抿了一口,品了品滋味,不由赞道,“嬷嬷好手艺,味道与青阮煮的丝毫不差。”
闻言,钱嬷嬷却摇了摇头,双眸垂下,面上闪过一丝黯然。
见状,凌萧微微一惊,忙问:“嬷嬷为何伤怀,是晚辈说错了什么吗?”
第358章
茶
钱嬷嬷摇了摇头,抬起眼来,望着凌萧道:“没有,哥儿说得没错,不过那是阮哥儿取的名字。这茶原有另一个名字,是小姐给取的,叫作「七苦茶」。”
沁园春,七香茶,现在又来了一个「七苦茶」,这道茶究竟有多少个名字?
见他讶然,钱嬷嬷苦笑了一下,道:“当年我也不甚明白,为何好端端的一道茶,偏要叫这么个晦气的名字。还是小姐与我解释了,我才明白其中深意。”
“小姐说,人生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人这一辈子,总要将这八道苦都尝遍了,才算是功德圆满。”
“生、病、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这些苦她都尝过了,死苦想来也不远。唯独这老苦,她没福,怕是修不到了。”
“这一世只修得七苦,功德未满,下一世不知还能否托生人形。便是托生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留着今世的记忆,再遇到自己想见的人。如此,还不若饮了这七苦茶,将苦果都埋在心里。”
“小姐说,人最深刻,最长久的记忆不是模样,也不是声音,而是味道。她将心事都煮在茶里,在舌根上留下味道。等来生再喝到这茶,就会想起前尘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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