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王氏的脸也慢慢平静了下来,渐渐地,由声色俱厉变成了阴狠嫉恨。
老爷也由怒不可遏变成了温情脉脉。一家人正围坐着吃年夜饭,她是妾室,本应侍立在侧,可老爷爱重她,竟允她坐在身边。
然后,老爷与王氏都消失了。一顶桃红的盖头蒙到了她的头顶,她身下是一顶小轿,抬着她一颠一颠的,从万老爷府上倒退着渐渐远离。
这是那一夜。她被父亲当做筹码,送进官老爷府上的那一夜,她由少女变为他人妾室的一夜,也是她此生梦碎的一夜。
不过,眼下都过去了。
而后,便来到了让她最为心痛的那天。她被那个男人无情抛弃,不得不嫁入万家,为人妾室的那天。
身为妓馆名角,她这一生有过太多男人,可那都是不值一提的露水姻缘。
而这个人,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也是让她唯一动过真情的男人。同时,也是毁了她一生的男人。
她本以为自己会恨他,但此时此刻,她的第一反应竟是,她已经几乎记不清他的脸了。
印象里的少年白皙温和,柔情似水,就如同从话本子里走出来的一般。当然,也做着同话本子里写的一样,最绝情的事;
千呼万唤之中,万人唾骂的负心汉梁生款款登场。
观众的心揪着,而徐幼娘的心却颤抖着,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由远至近。
然后他转过身来,漠然地望着她。一双毫无感情的桃花眼,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绝情的话:“幼娘,我考中了,马上要回京,娶崔尚书的长女为妻。你我此前种种,便化为云烟散了吧。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你我两不相欠,从此再无相干。”
两不相欠,再无相干。
这八个字曾让她心如刀绞,泪流满面。然而此刻再听到这八个字,她心里却只有一声叹息而已。
其实不是不恨他,可经历的事太多了,再提恨,反倒显得有些矫情了。
人这一辈子的际遇太多,遭遇也多,也许并不能全部释然,但终究都会在岁月长河里渐渐淡忘。
日月如梭,转眼又回到了一年前。时值深秋,草木疏阔。
在城南郊的驿道旁,她望着面前的少年,眼眶含泪道:“云郎,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此去京城山高路远,你独自一人万望保重。”
那时的少年也深情地握着她的手,道:“寒窗十载,便为今朝。你放心,我定会考取功名,衣锦还乡,然后高头大马,娶你回家。”
当时听了这话,她的心如同饮了蜜一般甜。她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从背囊里取出沉甸甸一包银子,道:“路途遥远,多带些银两傍身。吃的用的不必舍不得,身子好了才能考得好。”
这是她这么些年一点点攒下的私房钱,丝毫无有藏私,全部赠予了他。少年紧紧握着手中钱袋,在她额头印下轻轻一吻,便潇洒离去了。
她望着他意气风发的背影,微微笑了。睫毛一眨,此前无数的花好月圆便又在眼前重现。
她瞒着父亲,与他在街市上,寺庙里,野郊外,甚至是深夜她的阁楼里私会。
云郎画得一手好画,常常让她临窗而坐,手下寥寥几笔便是一个神韵盎然的剪影。而她绣得一手好针线,将缕缕情丝绣入扇坠锦囊,一一赠与了他。
虽然这些传情之物都在父亲发现的那一刻,在天雷般的爆喝中被一把火烧了。
但当时那犹如小鹿乱撞的心跳,儿女情长的小心思,却依旧停留在脑海深处,至今难忘。
渐渐的,日子滑到了那一日,他们初见的那一日。
那一日,她从母亲处得悉,父亲要将她嫁入万府做小妾,用以晋升门楣。可她当时才十六岁,青春妙龄,怎肯委身于一个年过花甲的糟老头?
又惊又气,她瞒着所有人,在当晚离家出走了。
一个姑娘家,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统共没上过几次街,连路都不认识。逃家时走得急,身上没带银钱,走了这一日,她腹中饿得咕咕直叫。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晕晕乎乎地走着,竟然走到了城南角,当地流氓乞丐的聚集处。
见到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独自过来,满目惊慌如同幼兽一般,地痞流氓们自是兴致大起,慢慢围了上来。
她大为惊恐,禁不住尖叫起来。听到呼救,正在相邻街巷里的一位少年忙过来察看。见是流氓欺侮良家妇女,他登时怒不可遏,与众人撕打了起来。
好在这些流氓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少年也有些功夫,虽血战一场,但最终还是将那伙贼人打跑了。
她吓得瘫软在地,正哆哆嗦嗦间,忽然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
她大为惊慌,挣扎着想要逃窜,却被人一把握住了手。她挣了一下没挣脱,抬眼一看,就看到一双温柔如画的眉眼。四目相对,那双眼睛微微一弯,冲她笑了一下。
这是他们初次相逢。
一路走马观花,便如走马灯一般将自己生平诸事又经历了一遍。
直到此时,她心里才忽然紧了一下。不是出于对这个让她悲惨一生的男人的恨,也不是出于她心底对他残存的爱意,而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这双眼睛了。
从此以后,无论她如何想,都不可能再与此人有任何交集了。前世初遇,竟是今生永诀。此一别二人即为陌路,爱恨皆销,悲喜不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