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池青玉始终跪在神像之前,以低沉微弱的声音诵着经文,直至天明。
他在大殿中跪坐了两天两夜。
海琼子与众弟子亦在殿外静立了两天两夜。
素华素怀每次端去的食物,池青玉一点都没吃。第三天傍晚时分,莞儿哭着求海琼子命令小师叔吃饭休息,海琼子叹息着取过一杯清茶,交予给她。
莞儿垂泪,战战兢兢捧着茶杯走进大殿。殿内烛火明澈,照着池青玉孤独背影。她小心翼翼地跪在他身旁,将茶杯送至他唇边。他的嘴唇已经发干发白,可一旦感觉到有人接近,却依然迟缓地、吃力地别过了脸去。
“小师叔,你是不想活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莞儿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清茶之中。
因为眼上缠着白布,他脸上的神情更是无从捕捉。莞儿握着他发冷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哭道:“她抛下你走了,可是难道我们那么多人,都不值得你留恋?”
他的手指僵硬而蜷缩,一旦触及她的肌肤,便很快地移开,似乎在畏惧着什么。
身后有人慢慢走近,莞儿抽泣着回身,海琼子手持着那柄青白相间的古剑来到了神像前。他须发皆白,一向含着笑意的眼中也隐隐带着沉重之意。莞儿低头站起,默默退到了门口。
“青玉,你不要这剑了吗?”海琼子俯身,将古剑轻轻放到他手中。
他的手微微一颤,本来挺直的身子似乎失了力道,背脊渐渐弯了下来。莲花灯心火苗悦动,衬得他眼前纱布煞白刺目。他的嘴唇翕动着,仿佛在说着什么,但因为虚弱,即便是近在身前的海琼子都听不清他的话语。
池青玉还是松开了手,古剑摔落于地,发出一声凄凉之音。
海琼子蹙眉,这时才辨清了池青玉反反复复吃力念着的话语:“没有用了……都没有用,不要了……”
“当日我教你练剑习武,起初只是想让你身体好起来,但看你颇有天赋灵性,便觉得你不该就此埋没。”海琼子撩起长袍,坐在了他身边,“你如今说不要这剑,我也不会动怒……只不过,你是怨恨这古剑,还是怨恨自己?”
池青玉怔怔坐着,海琼子又拿起古剑,交到他手中。他缓慢迟钝地握住剑鞘,忽然之间,那日剑锋划过眼目的彻心疼痛再一次贯透全身。那一种刺痛,使得他再也无法端坐,颓然倒伏于神像前,浑身不住发抖。
“青玉!”海琼子扶着他的肩膀。
“我不应该下山!”池青玉将脸埋在暗处,迸发出嘶哑的声音。几天来,他不眠不休,海琼子本以为他已经无力支撑,但他现在却好像扑向火焰的飞蛾,要耗尽最后一点力气。
“我不应该下山!”他重又哑声喊着,突然摸索到古剑,将之紧握在手中,“师傅,我将清规戒律抛之脑后,自作自受!求你收回古剑,不要让它再被玷辱……”
“你不愿再习武?”海琼子沉声道。
“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就算会剑术又怎么样?!始终都没有用!”他像疯了一样,抓住剑鞘的双手剧烈颤抖,忽而又将剑重重放在神像前的案几之上,自己则用尽全力伏在案几边缘,手指紧抓着香炉中的灰烬。
海琼子看着池青玉的背影,他这个冰雪为心长风为骨的小徒弟,如今好似只剩了一个伤痕斑斑的躯壳。
他长叹一声,伸手抚上池青玉颤抖的背,“既然如此,你的剑,我现在便收回……”
案几上的古剑被海琼子取回,池青玉还是无力地伏着,呼吸急促而微弱。
“青玉,几天之后我就要远游,你可愿随行?”海琼子缓缓道。
池青玉慢慢撑起身子,他的手指间,沾满细细碎碎的香火灰烬,落了一地。
“师傅,去哪里……”
“天高地远,五湖四海,放舟江中,随波而逝,停到哪里,便是哪里。”
“何时回来?”
“想回来之时便回来,不想回来,便以山林烟云为居处,又何须在意曾经的住处?”
池青玉紧紧抿着唇,许久,才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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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之人不在意团圆相聚,腊月新春之际,海琼子手持蓑笠,肩背行囊,带走了形销骨立的池青玉。
临下山之前,依照池青玉自己的请求,神霄宫众人为证,师尊为他亲授符箓,戴上冠巾。
他接过林碧芝递过的寒刃,在钟磬声诵经声中割断一缕发丝,抛掷风中。
眼前的白纱换成了苍青束带,一袭墨黑道袍,一枚白玉仙鹤簪,将他的形象凝固成霜。
礼仪既罢,一步一步走下石阶,再无半分回头之意。他肩后的银质背架依旧,只是空空荡荡,没有了古剑的踪迹。
“小师叔!”莞儿忍不住冲出人群,站在高高台阶尽头朝着他远去的背影喊。
他只是微微一停,但随即便加快了脚步,紧跟着师傅,隐入空濛山色间。
作者有话要说:贾鹏芳的《睡莲》,感觉比较适合现在的氛围,有兴趣的话可以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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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云水迢递忍相忘
那一年除夕夜,远隔千里之外的蜀中唐门也萧条了许多。唐老夫人年事已高,旧伤缠身,虽经当日失而复得的神珠疗治,但身体还是远不如以前硬朗。虽如此,为了不让皓月陷于悲戚之中,她还特意嘱咐慕容槿好生安排筵席,不要顾及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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